且不提南方。在《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束缚下的袁世凯看起来风光,其实日子并不好过。民国根据《临时约法》实行责任内阁制,大总统颁令,必须由国务员副署才能生效,这一规定使国务员有效地限制了总统的权力;而参议院作出的决定,大总统却必须执行,即使不同意,只要“到会参议员三分之二以上仍执前议”,总统还得执行。这种制度的确体现了民主,但不可讳言,当时内阁和总统之间的冲突,与其说是为了国家民族利益,更多的是带有浓厚的政党偏见,甚至是私人恩怨。而这种情况在当时的民主人士看来却是很满意,他们似乎认为分党相争才是民主,才是共和国最好的气象。于是无论什么法令出台,先得吵吵嚷嚷争论一番,管你误不误事;有时国会纷争,累日不能决一条,经月不能颁一律。
戴着紧箍咒的袁世凯甚是苦恼,他觉得这种制度下事事不顺手,有次在一份文件中透露了这种心情:“一年以来,国中待治极殷,而政府措施,不足以孚众望”,他做为大总统已经仁至义尽,“为国择能,尤深兢业,遵据《约法》必须求同意于议院”,而议院却是“党见既纷,意存掣肘,提出否认,至再至三……”
这种情况连一些革命党人都看不下去了,章太炎就曾说:“政府之无能力,在参议院之筑室道谋,议在锥刀,破文拆字。用一人必求同意,提一案必起纷争;始以党见忌人,终以攻人利己……名曰议院,实为奸府!”呼吁“宜请大总统以便宜行事”!孙中山也对此表示了同情:“其今日欲办之事,多方牵制,诚不易于措施也。”
撇开政见之争,也暂且不计较手段的优劣,若想真正能使政令号行全国,统一政局,平心而论,袁世凯想集权的目的不谓不合理。不是连宋教仁都准备成立一个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自己当总理,掌握全局吗?
所以袁世凯一登台便展开手段,熟门熟路地开展一系列集权中央、集权自身的动作——“为进一步消灭革命势力作好准备。”
孙中山说袁世凯的手腕不免“稍涉于旧”,其实对袁世凯来说,手腕根本没有新旧之分,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招数都可以使。革命党人想用几条约法捆住老袁,就如同想用灯心草拴条大牯牛,实在是太天真了。袁世凯从小便不受任何教条约束,循规蹈矩的八股文章便做得极臭,使教他作文的张謇苦着脸连修改也无从下笔;对被孙中山等人视为至高无上的约法政体什么的条条框框,他的对策很简单:“无论政体如何解决,总期权操自我。”
凭着在大清朝历练出的本事,袁世凯修改约法,扩大总统权力,一步步走得还算顺利,尽管身后骂声不绝,却不甚痛痒。没费很大力气,袁世凯只用一两年功夫就取消了掣肘的责任内阁制度,当初那个几乎是空有其名的虚职总统,摇身一变,成为名副其实掌握所有大权的大总统。
当然手段的确不堪,金钱美女、暗杀恫吓,甚至敢明目张胆地逼着愤愤不平的议员一天投三次票,直至使他老袁得到法定当选正式大总统的票数。别说三次,如果需要,四次五次也得选下去,不怕你不选我老袁——不选的不给东西吃,不准出去。饿还好说,谁能忘了那些烟瘾大发的议员涕泪横流打躬作揖的狼狈相?
可饶是袁世凯使出浑身了解数,效果还是不能令人满意,国事仍是一天天坏下去。尽管京中政局在他的强压下看起来老实了许多,可地方武装势力却始终无法削平,反而日甚一日地萌发着大大小小的异心。一系列精心的筹划,如废督、虚省设道、文官政治,想削弱各处军阀,简直是与虎谋皮。一斤政令发下去,最多执行二两,甚至暗中扔还给你一斤半。袁世凯自己很清楚,胜利的光芒下其实隐伏着越来越大的危机:尽管他轻轻松松镇压了二次革命,可实际上在平定中却养大了手下的野心——扩张了地盘的部将渐渐开始明里暗里违拗指令。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连自己的北洋都一步步走向一盘散沙。
这么多年来,一直坐在台下搞些拆台柱、挖墙角、摔火盆子、激雄鸡相斗之类权术的袁世凯,如今自己端坐在台上光着膀子承受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一日日焦躁起来。据说他常常独坐居仁堂,喃喃自语:“这共和是办不下去了。”
他仰起头,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吊灯射出的明黄光射入眼睛,袁世凯突然觉得精神一振。他记起了另外一种力量,一种即使是当年他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时,只凭着一纸诏书便能令他立时手无寸铁的力量——皇权。他的血液马上沸腾起来,顿时觉得国家的前途和他个人的命运原来如此一致、如此密不可分。他决心把这种力量从凄惨的冷宫中重新寻找出来,浣洗一番,注入自己的脉管里,使这双已经有些无力的大手重获无上威权,重重地压住这躁乱无序的天下。
那一系列复古官制、尊孔祭天的行动不过只是前期热身,真正的开场锣鼓居然从海外传来。1915年8月3日,北京《亚细亚报》上刊出了一篇论文,《共和与君主论》,作者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行政法教授,美国人古德诺。这位著名的法学家还有一个身份,袁世凯的宪法顾问。他认为一个国家应该采取何种国体,应与本国的历史习惯与经济状况相宜。他在文中说:“中国数千年以来,狃于君主独裁之统治,学校阙如,大多数人民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彼辈绝不与闻,故无研究政治之能力。四年前,由专制一变而为共和,此诚太骤之举动,难望有良好结果”;总之,目前民智低下,还不具备参与政治的品质,所以当前“共和制不如君主制更符合中国国情”。
一石激起千重浪,此文一出,舆论大哗。明眼人都已经看出,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劝进,革命党当然是义正词严地唾骂;可一些外国人,如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的亲信有贺长雄等,却纷纷发文附和;美、德等国也明里暗里为袁世凯撑腰打气。国内除了那些请愿团之流令人发噱的闹剧外,杨度等一干名流也趁势抛出各种所谓的帝制理论依据,如什么《君宪救国论》之类。一时间,围绕着袁世凯,帝制呼声甚嚣尘上。
袁世凯当然十分愿意相信这些理论,于是信心更足。终于,他要揭下那最后一层幕布了。
这时有很多人劝告过袁世凯不应跨出那最后一步,如张謇就恳挚地劝其做华盛顿,而不要效法复辟失败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梁启超也用心良苦地忠告过袁世凯:“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不要“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
说得再多、再声泪俱下,对决心已定的袁世凯都是青石板浇药,一点疗效也没有。他置若罔闻,埋头按自己的计划做去。也许,他也意识到了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但他相信幸运会一如既往地庇佑着自己;再说,他今生所有的成就,都是从一场场大大小小的冒险中来,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应该还能控制局面。
就像他不用几年就能把总统经营得可以终身连任,可以指定继承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名分,却已有了皇帝之实——而这天下还不是嘀嘀咕咕骂一阵子后又风平浪静了吗?
还有人劝他,既然有了皇帝之实,何必贪那虚名呢?袁世凯微微一笑:
大总统的礼服如何能有皇帝的龙袍那般神圣、那般威重、那般令人仰视?天底下那些不安生的崽子们,得靠这件龙袍去镇呢。
袁世凯没有料到这回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自己这个“洪宪天子”连头带尾不过只做了83天。而且这次失败丝毫不可挽回——他已经无路可退:尽管见势不妙便立即撤消帝号、恢复责任内阁制,但已为时太晚。手里所有的牌都已经打完,他已经被架起,即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举国怒骂声里,忧愤恐惧的袁世凯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然,袁世凯是败于称帝,这无可疑问。然而,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当时的檄文,也许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1916年5月8日,广东成立军务院,作为独立各省的联合组织。军务院的北伐《出师布告》中说:“天下汹汹,徒为袁氏之故……我师之起,职在讨袁。非袁自退,黎大总统继位,不能罢兵。守此范围,无敢逾越。”梁启超也明确说过,斗争目的只在推翻袁一人。
到底是讨袁世凯,还是讨帝制呢?倒过来说,这些义愤填膺的地方武装认为,该被彻底打倒的,到底是袁世凯还是帝制?
粗看这个问题不必深究,讨的就是袁世凯这个搞帝制的人,两者原本就是一体。可孙中山毕竟眼光不同,他的讨袁宣言便说:“保持民国,不徒以去袁为毕事。”然而,在那场直接导致袁世凯覆灭的护国运动中,他兵微将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配角,声音微弱得很。但从中也可以看出,讨袁一人,和彻底推翻帝制捍卫民国,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