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宴之上,余三元动情地感谢了两个人,而恰恰又是这两个人,与他素日十分敬重的大师兄一起,将他从那场幸福的婚宴推进了地狱。
何其讽刺的一件事。
他这辈子好交朋友,待人情真意切,旁人待他也大概如此,从前他一直认为这是自己的幸运,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其实是最大的不幸。他根本未曾领教过何为人心险恶,直到身处这个漆黑的地狱里,才刚刚学会。
可惜已经太迟。
余三元在得悉那三个隐藏的敌人之后,很奇妙地没有很激动。一直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怨恨之火,似乎一瞬间全部熄灭,化为了难以融化的寒冰。
那自称李神霄的神秘人看着他那奇妙的变化,大感兴趣。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小朋友,刚刚明明还被仇恨所操纵,当知道仇敌的身份之后,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反而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但他没有追究这个心理活动,换了个话题,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
“按你的说法,我有几个问题不太明白。”神秘人开口说道,“分析你身边的人很容易,毕竟你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八九不离十,但那什么白狼队长,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需要更详细的描述,才能分析这件事。”
“前辈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首先,你既然是巨剑门门人,就算你真的犯了事,自然有你师父责罚,”那人皱眉问道,“天元门那群白痴怎么能上门拿人呢?这道理也说不过去。“
“不,前辈,“余三元向他解释道,“拿我的白狼,是天元盟的人,不是天元门。”
“天元盟?”那人一脸疑惑,“我还以为你这是发音不清,原来是两个地方。”
“对,这天元盟是天元门发起组建的一个联盟,目的是为了铲除这几年南方死灰复燃的……”余三元回过神来,越说越小声,表情有点尴尬。
“也就是说天元门的掌门以剿灭长生教为由头,集结天下宗门加入他那个什么天元盟里。“那人似乎对余三元说的话不怎么在意,“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
“那……多人响应吗?”
“天元门是天下第一大宗门,掌门王积薪又是公认的第一高手,自然是一呼百应。”
“那可真是不错。”那自称长生教始祖的人,听到自己教派敌人声势一时无两,竟是十分高兴。
“前辈,你不是说你是李神霄吗?”
“什么我说我是李神霄,老子本来就是李神霄。”
“那你怎么听到这事会如此高兴?”
“我既是魔教中人,自然性情古怪,喜怒无常,难以用常理猜测。”那人白了他一眼,不无讽刺道,“我再问你,你说那王积薪是第一高手,可有什么凭据?”
“这哪需凭据,王掌门二十岁称真人,前无古人,之后四十年再无败绩,每每与人切磋交手,出手不过十招。”余三元虽说流落于此跟天元门有直接关系,但语气中提及王积薪还是很尊敬,“世人皆说他老人家乃仙人下凡,这四十年来世上高手只敢争第二,从未有人敢争第一。”
那人听了这话,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抚掌哈哈大笑。他笑了许久,笑得很是畅快,甚至笑出了眼泪。
余三元不解其意,但怕又被讽刺,不敢再问,只得沉默地等他笑完。
“好了,好了,说回你那件事吧,”那人终于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继续谈话,“天元盟声势浩大,你们巨剑门是个小宗门,你未免师门得罪天元盟,所以自愿跟那白狼走了,对吗?”
“对。”
“审问你的人,是那白狼的队长,对吧?”
“没错。”
“白狼既然属于天元盟,那他也有可能不是天元门的人,对吧?”
“对。”
“他年纪多大?”
“比我大不了几岁,那时候估计二十出头,但修为已经八品。”
“那就是个天才,估计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天才。”
“野心勃勃?”余三元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现在也只是直觉罢了,不必想太多,你将那封信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了吗?”
“那时我方寸大乱,全听他的,什么都说了。”
“那他听了,对你态度如何?”
“他对我态度很好,积极地想为我洗脱罪名。”
“这就奇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同情我吧。”
“同情你?”神秘人皱眉反问,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你说他想为你洗脱罪名,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他把那封对我不利的信件毁掉了。”
“你是说那封告密信?”
“不,是那封长生教修行者托我转交的信,他用灵咒当着我面烧掉了。”
“你确定他烧的是那封信?”
“当然,他手上还残留这那火印熔化的痕迹。”
“唉,”那人长叹一口气,“那就对了。”
“对了?”余三元疑惑不解。
“五六成了,不过还不能肯定,我们继续吧。”神秘人摆了摆手,示意余三元不要追问,“那洪队长烧信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这么说来,好像有,不过我不太确认。”余三元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情景,“他知道我是无辜后,本来神情已经放松了下来,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讲话时脸色又变得很凝重。”
“噢?”神秘人问道,“那你记得他这两种情绪切换的时候,你们之间聊了什么吗?”
“他给我看了告密信,让我多加小心……”
“不是这个。”神秘人没等他说完,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他说要扣下信件,我没有异议。”
“也不是这个。”
“然后……他问我这封信送给何人?”
“噢,那这封信是送给何人?
“送给风雷宗的宗主吕洞庭……等等,好像是我先说起把信送去风雷宗的。”余三元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因为这个?”
“七八成了,你也是倒霉,遇到了那个洪队长,”神秘人冷笑一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要你隐瞒这封信寄给谁,甚至隐瞒这封信的存在,对吧?”
“你说得……没错。”余三元隐隐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不得不说,你之前骂老天爷骂得实在没错,”神秘人看着余三元,虽然言语轻松,但目光充满了怜惜,“你遇到这个洪队长,估计是你这辈子最倒霉的时刻了。”
“我不明白。”
“不是十成,也是九成九了。”神秘人负手而立,“你刚刚说,那洪队长同情你?”
“是的。”
“他还烧掉了那封信?”
“没错。”
“那头白衣豺狼还让你不准对这封信的事情泄露半句?”
“你究竟……在说什么?”
“余三元啊,你知不知道,长生教的禁制火印,在打开之前,是根本烧不化的?”
“我……我不知道!”余三元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好像抓住了什么。
为何洪队长听到信是送去风雷宗后,会背对着自己,不让自己看见他的面容。
为何洪队长让自己绝不能向他人提起这封信。
为何洪队长要先行一步,赶回擂鼓山。
因为他不能让自己看到他的震惊。
因为他怕别人知道信是送去风雷宗吕洞庭的。
因为……他要将自己彻底钉死,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
“那禁制火印遇血而开,能打开那封信的,除了吕洞庭,”神秘人合上了眼,轻声说道,“还有他的儿子。”
因为洪队长根本就不姓洪,他姓吕。
因为他是吕洞庭的儿子,所以他要将自己送进这个万劫不复之地。
一瞬间,被关进一片无尽黑暗数年的余三元,只觉得一道光芒射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吕队长,邓清符,赵富贵还有陆行舟,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一线。
神秘人睁开双眼,盯着眼前余三元,这个悲苦的年轻人没有呼喊痛骂,没有咬牙切齿,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空洞,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与火光当中。
但这却让那魔教始祖内心无端升起了一阵寒意。
数百年前,他被称为魔王,而数百年后的今天,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似乎是见识了一个魔王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