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秋凉。坐在垫了草垫的石凳上,董仕明眼睛越来越睁不开。天空突然不见月牙,阴风吹拂脸颊,蛙声寂静,扑通扑通声音一阵又一阵,连虫子都不再敢叫。
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出现,巍峨冠带,如在古代。仿佛饥渴了数百年,如饥似渴吸食着董仕明的精气神。
董仕明浑身颤抖,却不能醒来。阴魂魔物,略有智慧,为祸人间,元凶或在此。
鸡鸣之声,远远传来,阴魂贪恋着董仕明,却不得不退去,闪身没入西面土坡。
董仕明醒来,竟在石凳上睡了一夜。腰酸背痛,好累,好累,无精打采的样子,如上一世在游戏厅连续打了三天游戏。他不知道,他被阴魂吸食了一夜,换做旁人早被吸成了一张人皮。董仕明身上有古怪,而这古怪他自己不知道,阴魂也不知道。
吃过自己做的早饭,两碗粥,两个杂粮大烙饼。讲诚信的人不能爽约,董仕明顶着两个黑眼圈和军垦点约好的年轻人去36里外胡铭镇上赶集。
爱的滋味再美,也要把生活过下去。
“小董老师来了。你这小身板担这么多。”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围过来。
宋家几个堂兄弟扒开董仕明满满当当的担子,原来是一个个烘柿,好不尴尬。
董仕明一让再让,没有人愿意拿着吃。
家里男孩子是可以就地军垦的,兄弟几个在一个军垦点的不少,宋家四代人在军垦点6235,开枝散叶,是村子里第一大户,人多财雄势大。
董仕明担着一担烘柿子,一层层茅草叶子垫起来,有二百多个,这是他那棵柿子树上剩余的全部存货,其余的都被董仕明做成了柿饼,有30余斤在家里陶罐坛子里小心存放,过年的时候好卖个好价钱。年轻人相互打趣,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拿起烘柿子吃,有太多不容易他们知道。守着一大棵柿子树,连董仕明也不过吃了几个面相不好的,人穷志短,管住嘴馋。董仕明舍不得吃,闻闻就有一种甜,泌人心肺。
卑微到尘埃里,求活下去,无病无灾,平凡平淡。是太多底层老百姓一生的写照。所以,董仕明把美人藏在心底,不再怀念。
却泛滥思念在脑海,一副画面静悄悄出现:
那一天,橡子溪清风谭。一汪清水如碧,几处野花静美。他和尤列朵云坐在水潭边,山溪水流进水潭,水潭水流进橡子溪。
董仕明拿了从故乡带来的洞箫,吹奏传自遥远东方的《凤求凰》,特意吹给尤列朵云听。
箫声悠悠,人也悠悠,远山云雾缥缈,近处鸟声清脆。
董仕明看着伊人,伊人看着董仕明。
清风潭下西子岸,洞箫长声说喜欢。
不能再想,太痛。董仕明强迫自己从思念中醒来。
抓住眼前,才有明天,且好好赶路。
遇到大一点的土坡,不过百十斤的担子,董仕明差一点爬不上来。年轻人打趣他不知节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小小身板,可别把腰累断了。董仕明无从解释,越解释越解释不清。
“是不是尤娜?那寡妇克夫可都克死四个了,你悠着点。”一个所谓知情人好心劝道。
“不是。”“那是谁?”“你不会看上尤列家那几个了?那你可得小心,别被老尤列发现。”
董仕明好想钻进土里,这都能被发现。“尤列诺夫那几个孙女确实是尤物啊。”董仕明不止想过一次。尤其那如惊鸿一瞥的尤列朵云,神仙中人,不过如是。却遗憾在胸口不能说。
“宋老大家的什么才女宋兮珠比着尤列朵云差远了。”董仕明不比才学,只比女人该大的地方和该小的地方和谈吐举止、飒爽英姿。
应该说,村子里的年轻人就没有不想老尤列那几个孙女的,尤其尤列朵云,但一想到尤列诺夫一个个就熄火了,太凶残,而尤列朵云等人也是文武兼修,功夫了得。
同行老者,看董仕明太过疲惫,毕竟是孙子老师,招呼他坐上了牛车。
感激不尽,董仕明坐上牛车竟呼呼而睡。一群人挤眉弄眼,没说出来的话好邪恶。
中午,胡铭镇到了。喝上几口水,吃上几个身上带的烙饼馍馍,一群人各自分开匆匆忙忙赶集。
董仕明和威廉一路。一个挑着荆条编的担子卖柿子,一个挑着两大捆干柴,卖柴火。
低矮土坯房一座连着一座,冬天寒冷、夏天闷热,镇上的人也不富裕啊,住的还不如我。董仕明如此宽慰自己。
草猪在家家户户猪圈里叫唤,好不烦人,而董仕明也想逮一只猪仔,养大了好吃肉。
好多家里喂了青麟牛,耐粗饲,不生病,能耕田。是种地人家最喜欢的,董仕明就特别想买上一头。可惜,口袋太空。
一队商队迎面走来。铁背牛如地球上的大象,拉着千余斤货物从街道上走过,带刀的护卫握紧刀柄,鹰眼四射。行商也不容易啊。好些个村子拿起锄头是民,拿起刀子就是盗,能杀人、会杀人的那种,特别是在边关这种地方。
白种人、黄种人、棕种人……,蓝眼睛、红眼睛、黑眼睛、绿眼睛……,董仕明已经看到麻木,不再有惊奇。偌大世界,万千精彩,董仕明只要填饱肚子,安身立命。
到了半下午,3角联邦币一个的大柿子,董仕明才卖出去40个,还剩下许多,他很焦虑,不能再担回去吧。这一路距离太远,董仕明真的力不从心。
试试能不能以物易物。董仕明到了牲口市,草猪、菜蟒、铁棘马、青麟牛、水羚羊、青皮驴、碧火鸡……好多好多,还有山狼崽子售卖。董仕明问了一路,被拒绝了一路。
牲口市偏僻角落,一个碧绿色眼睛半大孩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董仕明的烘柿子,吞咽口水。吃糖太奢侈,柿子正好,还补身子。他叫乌南,山里山民。而乌南的篮子里,只安静卧着五、六只土狗幼崽。
董仕明也看到了,但他不需要土狗。尤列诺夫村长已经许诺,他家狼狗生下的崽子任他挑,比土狗厉害多了,再有一个月就要下崽了。
董仕明继续往前走,而那个半大孩子一步步跟着他。眼睛明亮,纯洁无瑕,身上衣服比董仕明还旧还破。
谁的食物都不多余,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心肠不能肆意泛滥。
强装大大咧咧的董仕明还是抵不过心软。
转身,拿出两个柿子递给那个半大孩子。“不要钱,拿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谢谢,你是个好人。”说完,乌南给董仕明深深鞠了一躬,与别的山民相比,乌南更懂礼仪,更有礼貌。
董仕明愣了好久。“我是好人。”好人二字成就了太多人,也害苦了太多人。但董仕明就是愿意成为好人。
“我叫乌南,我的土狗与众不同,请你务必收下。”也不管董仕明同意不同意,放下一只土狗就快步跑走。
无人角落,乌南静静看着红莹莹的柿子。嘴唇舔了又舔,却舍不得吃,一层一层用蕠草包起来,放在背篓里。
这是一个艰难的世界,人工培育的果树都是嫁接而成,需要木系法师或木系法师学徒亲自嫁接,没有木系法力,缴天之幸,也不过十万分之一的嫁接成功率。
住下来、活下来,靠着那几棵果树就饿不死董仕明,董仕明捡了个大便宜。而这个大便宜,董仕明知道。
董仕明已经猜到,他只是一个为他人探路的牺牲品。如果他不是老师,果树上那些果实他想占为己有绝不可能。但成为了老师,能教出好学生,受人尊敬,才暂时保住了这些果树和果实,才暂时把那片土地占住。好东西,从来不是给草民们准备的。刀子很利,尤其夜黑风高时候。
半大孩子,留下一只注定卖不出去的土狗,离开了。也是,青北高原家家喂狗,怎么可能还会缺狗崽子。狼狗、猎犬、名犬还有人要,土狗太多了,不用买,直接可以在野地里捡。
换下七、八只半大鸡鸭鹅,买下两只小绵羊,抱着那只土狗,董仕明随众人回去。
天黑月明星稀,乌鹊不见南飞。明天或许有南归的雁群路过,寄去相思,不做怀念,他还活着。
家的样子,温馨起来。咩咩小羊叫声,咕咕嘎嘎鸡鸭鹅叫声,连着晚风,拂动脸颊。
“些许疲惫算什么,精神不济算什么,熬一熬,就过来了,哪有什么阴魂鬼怪,都是骗人的,我可是地球人,什么上帝、佛祖,刮香油钱而已,哪个真显灵,真现身了。铺天盖地僵尸剧,也没见真蹦出来几个僵尸。呸呸,想什么呢。这夜深人静的孤单单一人,太渗人了。”董仕明赶紧进屋,躲进被窝里,强自睡觉。
而这一夜,阴魂再次出没,依然吸食他的精气神。而这次有了小羊、土狗和鸡鸭鹅分担,他略微好过一些。但凡生命,皆有魂魄,惟人乃万物之灵长。
清晨,树梢的几个柿子,如大红灯笼高高挂,看得董仕明眼馋,实在是竹竿够不到,整不下来。杏已经早早全部奖励给学堂学生。
强撑精神,拿起竹竿,睁大疲惫眼睛,董仕明打下一个个板栗苞,堆成了一堆,堆成了小山,阳光下暴晒。多么惬意的生活,多么惬意的日常。尽管神色疲惫不已。
碗里是清澈白开水,喝在口中,他竟开始怀念父亲、母亲,怀念兄长和姐姐妹妹们。他能吃饱饭了,而他们还在数千里外艰难求活。父亲入边戎军三年,北地征战,不肯边关就地军屯,选择了回老家照顾年迈父母,然后娶了母亲。身非嫡长子,一双风霜布满的手一点一滴挣下衣食居所,有了一间杂货铺,有了五个孩子。
军屯点是比军垦点高一级所在,土地更肥沃,非边戎军转隶,非军功获得者升入不得进入军屯序列。铁杆庄稼,被董仕明的父亲生生放弃了。还好放弃了,要不然就没有他了。
再聪明的脑袋,也是凡人,地球种种过往,董仕明不知道怎么造火车,不知道怎么造钢铁,更别说造飞机大炮了,他不是医生、不是科学家,不是文人墨客,只是一个电子厂流水线工人,平淡一生,平常一切,牵过几个女孩的手,却在3000万光棍竞争中,失败了,没有老婆,当然不可能有一男半女。他没有奇遇,没有金手指,一个灵魂带着一个平凡人的一生记忆穿越了。珍惜所珍惜的,感恩所感恩的,他从不敢奢望不可能得到的,比如那个晃荡在梦里的影子--尤列朵云。
董仕明一直耐寒耐冻,要不然也不敢来冰天雪地的青北高原。犹记得那日,尤列朵云来做别,董仕明光着膀子正练武。
而尤列朵云不避讳,侃侃而谈。前世知识加上今世经验,他在尤列朵云眼里看到了太多赞许和肯定。
看着尤列朵云的红唇皓齿,董仕明又想起了那一日吹洞箫的事,《凤求凰》、《凤求凰》,而凤终是没有求到凰。吹箫吹箫,想着,想着董仕明竟想入非非。“不能、不能,我非禽兽。但那滋味到底如何呢?”董仕明实在难以成为正人君子啊!
男人啊,离开了荷尔蒙还有爱吗?
尤列朵云似有所觉,而竟不恼,反而问董仕明一个问题:“听你谈了那么多,一直想问问你,你怎么看西方人族大联盟、东方大梁帝国和我诺曼联邦?”尤列朵云问的问题好深刻。
董仕明略一思考,强作正人君子答道:“西方人族以其民族众多,文字不统一,语言不统一,小国林立,封君遍地,强扭而为一人族联盟,自然尊崇私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由此而来。什么平等了、自由了,都是在极度尊重私人权利的基础上衍化而来。而众人应尽的义务和权利,各方代表百般扯皮,多方调和后才可商定。公权力由众人让予而来,而能让出来自然也能收回去,所以西方权利难以集中,权利不集中,专制威权体制则难以形成。即便一时出现了威权体制,也难以长久,文化基础、历史渊源都注定了威权体制在西方不可长久。东方,则不然,车同轨,书同文,早早形成大一统国家,专制皇权,一国如同一人,一人如同一国。举国如一,强则横行一时,威震四方,乱则举国皆乱,无一处净土。威权太重,只为巩固皇权永存,那管他苍生死活。所以而有感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我诺曼联邦,取二者之长合二为一,也有二者之短,皆在一起。联邦的元老院基本能发挥作用,不像东方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形印章。而我们的核心还是那几个大家族轮流做庄,不是威权体制,亦如威权体制。战,则拳头握在一起虽然有些慢,则总比西方快,这一点不如东方;治,虽众说纷纭,但大方向如西方人族联盟不怎么偏差,所以我联邦只会有局部糜烂,而不会有全局崩坏之险。在我看来,诺曼联邦才是我人族未来希望所在。”
饮下一口水,小个子董仕明精神抖擞继续说:“民有平等,不虞莫须有杀身灭族之祸;才学卓著者有自由,自可纵横驰骋而有一番事业。你看东方,除了科举哪有什么进身之阶,威权体制要的是听话的奴才,执行主子意志即可,不能有异议,东方元老院开会整整齐齐举手,整整齐齐放下,那是人还是猪;你看西方,无数英雄登上舞台,要的是敢拼敢干人杰,哪有庸才奴才的位置,元老院开会哪次不是唇枪舌战,却议而不决。养猪的方法在西方可行不通,而猪养肥了,可是要杀得,你看东方抄家灭族何其多,甚至兔死狗烹的例子也比比皆是。”一番长篇大论,董仕明说的口干舌燥,而尤列朵云听的目瞪口呆,眼睛里有小星星闪烁,几多崇拜,满溢将出。
“好看,真好看。”董仕明竟说了出来。
“我真的好看吗?”尤列朵云睁大了眼睛确认,直直盯着董仕明。
董仕明眼睛躲躲闪闪,那股子缠劲儿每到关键时候偃旗息鼓。转身,瘦小的身子快步跑进窑洞,拿出舍不得吃的柿饼,白白的霜一层好甜腻。
皓齿明腕,几多靥墨玉心米叶子划破的伤口露在外面,老茧磨了厚厚一层可以看到。
心疼,而却无能为力。而尤列朵云看着董仕明瘦了好多的样子心也好痛。
掰开金黄色的柿饼,尤列朵云递给董仕明半个,他吃的很慢,好甜。
两个人眼睛柔得如水,化开了彼此的心。短短半个月十余次交谈,竟如相识多年。
董仕明很想说出那句话,怕被拒绝。而尤列朵云在等那一句话,她不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她相信金子总会闪闪发光。
而到最后董仕明也没有说出。21岁的尤列朵云走了,去继续她的梦,参加山坞城大考,考联邦指定的十五所大学。
联邦宪法明确规定:非联邦认定之十五所大学毕业,不得为县君以上、边戎军团级以上职位,法师、武士除外。没有东方帝国的科举制度,选人用人用的却是东方的科举方式。
路就这么窄,不努力不行啊。
中午,太阳当空。威廉来了,两个人相互倾诉不甘与不公平。威廉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军垦点的事,说分给他的50亩地全是荒地,开荒快把他累死了。说他喜欢尤列诺夫的孙女,高高大大,白白嫩嫩,风姿绰约,尤其是老四尤列朵菲。说军垦点的人都传这里闹鬼,大白天都没几个人敢来,劝董仕明赶紧搬走,劝董仕明呆在学堂里熬过五年军垦时间回老家娶个媳妇过日子算了,在这里早晚得死。富人们都盯着这里,一旦确定安全,这块地董仕明保不住,五年后想买下这块地想都不要想。
人呐,总是要有梦的。要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与其行尸走肉苟且活着,不如不活。
年轻人有一大把力气,正好开荒。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平平安安活着就是莫大的奢侈。想不开,徒然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