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泛白时,她被冻醒了,夜里随便睡下,只盖了条毯子。她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半边身体,头昏沉沉的,回过神来,赶紧趿拉着鞋去卧室,看看女儿保持着不变的姿势,没有踢被子,松了口气,带着一点愧疚感钻进女儿睡热的被窝紧贴着小小的身子。女儿感觉到有人搂抱,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妈妈的手推开了,这个孩子对触摸极为敏感,睡着时六亲不认,谁都不能碰她,所以廖新兰总是在和孩子说晚安时搂着她又亲又抱腻味一会儿。孩子醒着不躺在床上时除非身体不能平衡或者出门在外缺少安全感时,会主动抓着妈妈的手,其他时候也同样不允许谁触碰,尤其是前几年更是不能接受赵亮的亲近,只要赵亮一抱她,就死命抵抗,哭得撕心裂肺,总是惹得赵亮悻悻然的。说也奇怪,除了爸爸,这孩子也极为排斥其他异性,只要是男性,无论什么年纪的,孩子通通不感兴趣,看他们时眼睛里总透露出一种怀疑的、排斥的神色,就像看着不同的物种,难以理解这不同的存在。这一点让廖新兰有些欣慰,作为妈妈她没有办法让这样的孩子对异性保持警惕,一些异性看孩子漂亮可爱总想伸手逗弄一下时,孩子就排斥地躲开了,倒是省了廖新兰的心,不用琢磨怎么开口拒绝别人对女儿的逗弄才显得不失态。
廖新兰想再次入睡,却被外面早起鸟儿的啾鸣声吸引了。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听,有很多种鸟的叫声,这个叫一声那个应一声,东边一下西北一下,有的清脆有的婉转,除了麻雀那过于普通的小嗓音,其它那些动听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她能叫上名来的,她第一次发觉鸟鸣声这么欢快悦耳,不同品种的声音凑在一起,她第一次理解了“动听”的意思。鸟儿叫得动听传递出的是快乐的讯号,它们健康,它们已经觅得了食物,它们没有烦心事儿,它们在讨论看到的人类的世界……不同的品种互相应和就像人类居住在一起大声的聊天,大声的问候,满是和平的景象。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情的人,在这天色微明的时刻听到这样动听的声音,都会由衷的想要加入它们,随它们一起飞,多自由啊。
她在这鸟鸣声中渐渐放松,想象着和鸟儿一起飞,地面被她抛在下面,她靠近白云,风在耳边擦过……那逃避现实的困意又慢慢地围拢上来,她放弃抵抗,又有很多碎片一样的镜头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残存的意识突然闪过“猫头鹰也是鸟”,她的嘴巴喏嚅着“猫头鹰~猫头鹰~猫……”
廖新兰再次醒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又是被楼道里的吵闹声惊醒的,她的意识没能马上从梦里抽离,眼睛睁开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赶紧坐了起来,把女儿叫醒抱上马桶。头发胀,眼睛发涩,睡懒觉的滋味儿不好受,她不擅长熬夜也不擅长睡懒觉,无论哪一样都会让她第二天状态不佳。
给女儿收拾好,她呆坐在床沿回味被吵醒前的梦,入睡前又想到了那只钟,于是她就梦到了那只钟。梦境都是扭曲多变的,她梦到那只钟,其实在梦里不是一只钟,而是一个人,一个看起来不老的男人,她在梦里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猫头鹰挂钟,那个男人也是那样表示的,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都很自然的相处,很自然的聊天,好像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很少有人会在梦里质疑梦境的荒诞,只有在醒来且没有遗忘梦境的那一会儿才会觉得荒诞。梦里的场景先是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又转场到她的家里,那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很好,很温和,笑起来很温暖很好看,他们在家里聊天,做饭,还有什么呢,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呢,在梦里看得很清楚,这会儿却想不起来了,廖新兰觉得这个梦的面目正在她的回忆里模糊、消逝,而且越是想要看清楚,模糊的速度越快,“梦,真的是水中月镜中花呢”廖新兰喃喃道。
“哈哈哈,嘻嘻。”
她听到女儿在客厅里兴奋的怪笑,赶紧跑到客厅里去看,只见女儿手里挥着玩具,抬头望着猫头鹰挂钟开心的傻笑。
她飞快抬头看向那只钟。此时阳光已经透过蓝色的窗子洒进客厅,挂钟的墙壁光线刚刚好,并不刺眼,那只猫头鹰看起来很寻常,和她平常看到的样子差不多。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觉得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有着和晚上不一样的神气,看起来有些失焦,好像睡着了,她忍不住自己骂自己神经,这又不是一只真的猫头鹰,还有白天睡觉的需要!
女儿还是看着那只钟,兴奋的转了个圈,然后又咿咿呀呀的喊了几个听不懂的音节跑开了。廖新兰不确定地注视了一会儿这只钟,确定它看起来还是很寻常,又把它摘下来用抹布擦了一遍,仔细端详摆弄了一番,迷惑不解地挂回去了。
她这一天都时常处于发呆的状态,常常断片儿。坐在沙发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一个地方,或者随着女儿的跑动而移动视线却什么也没留意,脑子里也没想什么问题,只是想呆坐着,越坐越站不起来,好像跟自己较上劲儿了一样,一边提醒自己应该动起来,一边又被自己钉在位子上不肯起来。楼道上突然传来的喊话声或者对门老太对着耳背的老伴很响亮的吆喝声常常把她从这种神游状态中惊醒过来,她便倏的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挂钟,产生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的错觉。
给女儿吃过午饭后,她喝了一杯咖啡,不再呆坐。她找来一只箱子,开始整理房间的角角落落,这并不是她脑子里明确的计划,只是随着身体的本能在做。有时她不确定她的肢体是不是完全由大脑操控,她觉得肢体是有自己的行为习惯的,在某些时候甚至比大脑还清楚这具躯体需要什么。比如运动,她不是一个很喜欢运动的人,尤其是剧烈运动,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感觉一点都不能够令她觉得惬意,她的思想从来没有对运动上瘾过,可是她的身体运动后又让她的大脑很兴奋,很放松,但这完全不意味着她会因此喜欢运动,只要想到那些疲累她的大脑就拒绝运动,可是她的身体却主动想要运动,她可以连续不断地打两个小时的羽毛球,对手却要更换两三个,她的肢体充满活力,协调性很好,而她的大脑总是告诉她“我想静静,一个人喝点东西看看书。”她嘲笑自己,自己的无形的矛盾性格再次从有形上充分体现,她既不能很好的统一自己的性格也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躯体,活该挣扎着生活。
她把家里每一个和赵亮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除了打火机、香烟和手机。她一样一样的整理,每一样都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出一会儿神,好像那东西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记忆一般。
首先是两个小帧的结婚照,大的早就被她丢掉了,为了不显得太绝情,她留下了这两小帧。此时看着这两帧照片,着实像看别人的照片或是年代久远的照片。照像技术一般,确切地说是影楼的化妆师技术很差,妆容非常不适合她,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老了十岁。这充分体现了化妆师的眼光,一个好的化妆师拼的不只是技术,更是眼光。一个化妆师如果只会化妆,而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准确的把握住自己模特的气质特点或者说是性格特点,那么是很难画出一个适合的妆容的,其结果和搭配错了衣服一样遭,就连明星在遇到正确的造型师之前都很星光闪耀。
当初她为了省钱,虽然钱是赵亮出的,她还是随便选了一家影楼。照片上的妆容造型都过于张扬或妖艳,和她清秀可爱的面容十分不搭,加上当时天气比较冷,摄影师也不擅长制造气氛,她的笑容也显得冷淡僵硬,照片上女人的眼神仿佛是提前穿越了时空目睹了自己惨淡的婚姻又回到现实一般——欲言又止。
所以整套照片她都不满意,只有那些不熟悉不认识她的人才觉得照片上的人儿不错,她的好友和她一样都觉得照片很失败。不过“不满意”和“满意”对她来说都失去了意义,一套漂亮的结婚照能代表什么又能证明什么?一切都定格在“咔嚓”的一瞬间,那一瞬间之后一切都不会停留,一切都会朝着该发展的方向继续发展,只有过分执着的人才会久久地沉迷在瞬间的美好,而对于多数人那些瞬间必定会成为过眼烟云,时间太浩瀚,所过之处会瞬间淹没无数个瞬间,你的、我的、他的瞬间在时间之河里又算的了什么。何况婚姻是人生中最容易令人乏味的一种体会,岂能是某个瞬间可以操控的,如果真的能够人生只如初见,婚姻只如初心,就不会有那句“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廖新兰对这些道理的看破倒不是针对婚姻,她是实实在在的觉得活着要有自知之明,要看到事情的本质,不要像美颜相机一样把自己的一切美化到失真还真的当了真。她宁可忙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也不想每天擦拭漂亮的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