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已定,我悄然回京。
义父留下的院落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再也不能看见他怪异的身形,长久以来尽力不去想的事情在这一刻喷薄而出,我失声痛哭。
筋疲力尽,我抬头,这才发现冯翰站在面前,担忧地看着我。惊慌之余,我尽力摆出威严的样子,嗡着鼻子道:“何事?”
冯翰踌躇道:“三个月前服用跃仙丹的人,忽然生出白发,觉得精力不济。”
我惊道:“又是这样!”
冯翰迷惑道:“可是,属下为什么觉得还好,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慎重道:“也不能因此大意!”心里越发后悔,“当时我就是看你处处正常,所以才让他们服用,不料就出问题了。”
冯翰道:“门主不用自责,为了报仇,我们都是自愿的。”
我道:“不!自愿不是我逃避责任的说辞。冯翰,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说我,我要的是能让自己心安。”
冯翰钦佩地看着我。其实我有自知:胆小、没有一丁点武功。当上门主后,我一直都不清楚有什么地方让人敬重,便只有装作莫测高深,好叫别人猜不透。。
想了又想,我道:“你与常人不同,一身经脉根本不是练武的料子,或许这就是你更容易适应跃仙丹的原因。你随我进丹房,我要再看看你还有什么不同。”
冯翰认真点头,“好。”然后边走边解衣带。
从一开始总想勾引我,到现在不再主动勾引,但冯翰对裸露身体还是喜悦的,我哭笑不得。给他验完脉象,我决定不如先用药物把人调理成类似冯翰的状态,于是赶紧抓药,亲自熬制。冯翰一直在我身边陪我,我道:“你回去睡吧,我这里没你的事了。”
冯翰正色道:“那怎么行,属下可以帮门主添柴、端药。”
我笑道:“你还年轻,年轻总是贪睡的。”
冯翰道:“属下今年十九,听说门主只比属下大三岁,也年轻。”
他与上官铮同年,我微怔。火光下,年轻的脸庞散发春日的朝气,眼眸闪烁,竟然与上官铮有几分神似。心跳漏了几拍,我赶紧垂头看地上的柴火。
“门主,您在这里?”
我抬头,笑道:“承影,这么晚,还有事?”
承影看看冯翰,道:“属下把翠屏安置进了院子,翠屏并不知道主人是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她,翠屏她似乎魔怔了,一会说我收留她是那个护院叫我做的,一会又说那个护院会来接她。”
我嗤笑,“别理她!她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先是对上官益迷恋到不行,被弃后与一个厨子不清不楚,至于和护院的事情大概是今年才发生的。肚子都大了,那个上官家的护院居然能由着她蹲在路边,显然是不想要她的,也就是她自己还在做梦,认为男子对她如何一往情深。”
承影皱眉,冯翰撇嘴道:“这位娘子也太没羞没臊了,怕是要吃尽苦头。”
承影道:“门主为何收留她?属下看她,应该不会心怀感激。”
我叹气,“我是真不喜欢她这个人,但同样身为女子,总不能让她死在外面或是被卖进见不得人的地方。”
撤柴,熄火。我道:“药好了,等会儿就可以给他们服下,但愿有效。”
冯翰立刻跳起来道:“我来我来,门主歇着,我来就够了。”
他的样子就是个活泼少年郎,我忍不住微笑。摆脱过去的不堪,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里面还有跃仙丹的功劳,是跃仙丹给了他自信。同样,冯翰也给了我自信。
承影也在笑,他日夜跟随我,对我心里想什么基本了如指掌。
厨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我看了一会,一个窈窕身影出现在门口,“夭夭,这么晚,你们还在忙?”殷婉儿吃惊道。
我是昨日进京时偶遇她的,欣喜相认后,才知道她在宫变的时候逃离出宫,因为无亲无故,居无定所。
我道:“来得正好,我打算煮点面片,一起吃吧。”
殷婉儿笑道:“好,我来打下手。”
冯翰自是叫好,拉着承影一起,匆匆提起装了药罐的食盒离开。
四下无人,殷婉儿忽然道:“夭夭,我打算去南诏。”
我惊道:“去那里做什么?”
殷婉儿红了脸,低垂眼眸,声音变得微不可闻:“你舅舅顾炎,真的就在大和城么?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我诧异道:“他肯定是在大和城。只是你去找他?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沾亲带故?”
殷婉儿结结巴巴道:“我,我很多年前,见过他。”
那也不算沾亲带故。我狐疑,这二人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往?“姐姐还是直说吧。兴许我能给个主意。”
殷婉儿道:“十二岁那年元宵节,我随嫡姐们出门看灯,遇见顾家郎君人猜灯谜。”回忆中,她褪去羞涩,神情变得温柔,“顾家三郎不仅是京都第一郎君、出名的才子,还是个好人。我至今记得他那日穿着白色狐裘……”
一见钟情的故事,要是别人说起,我肯定会打着呵欠听不下去。但殷婉儿此后不久就入了宫,再没见过舅舅,如今不过听我说起他的下落,居然打定主意要去相见。故事说完,才情出众的殷婉儿也跌落凡尘,在我心里她变傻了,比翠屏高强不了多少。我道:“舅舅已是南诏驸马,膝下有儿有女,姐姐打算去看看就回还是——”
殷婉儿道:“唉——,你不懂。姨娘进门九个月就生下了我,殷家怀疑我不是父亲的骨血,所以平日就连衣食也不周全。”
我停下手中擀面杖,诧异道:“怎么会这样?姐姐的外祖父母不管不问吗?”
殷婉儿没说话,往锅里浇了一勺水后道:“阿娘是掖庭罪奴,圣武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我阿娘在他身边,一次酒宴上被送给了父亲。”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相比之下,我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但还算运气不错。
“夭夭,所以那种时候,突然有个人对我好,还是才貌双全的京城第一郎君顾炎,我怎能不将他记在心里一辈子?”
她说的我都理解,但还是想劝她别做梦,做妾室有什么好?还不如孤身一人来得自在!抬头见她满面春色,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幸好这时候冯翰和承影回来了,殷婉儿没再提去南诏。
之后的日子,殷婉儿跟我打听舅舅在大和城的住址、南诏的风俗等等,一副不去南诏不死心的架势。我寻思最近就要刺杀王相,连累她不好,便派人将她送往南诏。临行前,她对我说:“夭夭,这多半是咱们最后一次说话了,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只能做出虚心接受的样子。
殷婉儿道:“世上少有上官铮这样的男子了,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我忍不住心潮起伏,凭什么都说他好!
殷婉儿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正常,何况像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现在只有王相的孙女一位夫人和一名侍妾。”
我冷笑,“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就是孤独终老、万箭穿心也不与人共夫!何况王宜家还是我的仇人!”哼,王相做了什么,以为至乐门查不到?早晚我会灭了王家,哪怕付出这条性命!
殷婉儿一怔,尴尬笑道:“我看王宜家温文有礼,没想到——,你们……”
压住心中怒火,我道:“她是定王夫人,当然温文有礼;我是至乐门掌门,当然凶残暴虐!这个,没什么好比的。”
殷婉儿摇头叹气,“夭夭,我知道你性情偏激,没想到现在更是偏的厉害。”
话不投机,我与这位人生中第一位恩师就这样黯然道别,从此再没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