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回来了。
红菱正在屋子里吃午饭,老远就听见嘈杂声,但她第一刻就辨别出了柳妈的说话声。放下筷子立即奔出去,果然,柳妈正疾步向这边走着,边走边喊着红菱的名字。她立即跑过去抱住柳妈,哭起来。
“都长这么大了!”
柳妈也哭了,抱着红菱看个没完。小丫鬟过来劝,好一会才把两人拉开。柳妈扶着红菱的双臂上上下下看,嘴上笑着,眼泪却仍旧流着。
“可把柳妈想坏了!一接到信马上就收拾东西往回赶。你这些年在外边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挺好的。柳妈你也好吧?”
“好!好!我过的好着呢!老爷太太都厚待我!”
“我没有治好了病就马上回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瞧这孩子!”柳妈笑的合不拢嘴。“柳妈哪会生你的气呀!你治好病那年闻远少爷就回来了,跟我说了半天,说你还需要恢复调养,将来还要读书。我都懂!老爷一开始不同意你留在日本,我还帮着劝呢!”
柳妈拉着红菱回到屋里,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忽然,她终于发现了什么,大惊失色一般道:“怎么都没件合适的衣裳穿!就是老爷太太不想着,姨太太也总该想到的!”
红菱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日本学生的校服,但这几日在家里倒也没人说起什么。长辈集体忽视了她的穿着,而白羽和竹影仿佛特别喜欢她这身装扮,有标新立异的效果。
“回头让人去请裁缝来给做。”柳妈想想又说:“恐怕要费些时间,我先给你做一套穿着!”
柳妈虽然面相上比六年前老了一些,但做事依然不减当年,当天顾不得休息,翻箱倒柜找出一块曙红色的布料,操起大剪刀剪裁起来。红菱怕她劳累,反复劝着休息几天再说,可柳妈不肯,嘴上不断说着不累。
红菱劝不住,就坐在她身边看她做衣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针线,摸摸柳妈的大剪刀。
“柳妈,这剪刀好些年了,还用着。”
“好使着呢!快利又顺手!”
“你这把剪刀送我吧!”
柳妈听了笑道:“你要它做什么?你是主子,还用得着自己做衣裳?”
红菱把玩着剪刀,心里想着柳妈并不了解日本,在学校里她们都是学过家政的。如果把这剪刀带回去,纯子也一定喜欢用。想着想着一不小心戳到了手,叫了一声。柳妈忙抢过来丢在一边,掰着红菱的手说:“不能乱动!小时候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红菱笑着不说话,虽然流了血,却并不感到那么疼,因为柳妈就在身边,她厚实的大手握着自己的手,温柔充满关爱。有柳妈在,心就安定了一半,就算面前有再艰难的事也有勇气面对。
柳妈做事还是那么麻利,第二天红菱就穿上了新衣服。柳妈前后看着,好像总是对自己的手艺不够满意,嚷着赶快把裁缝找来做好的。可红菱已经很满意了,柳妈做的衣服合身又漂亮,小丫鬟都说这一身曙红色最配她的肤色。柳妈说这是照着京里头最新的款式做的,那边的小姐少奶奶们都这么穿,袖子裁成喇叭管子,手腕留在外面。纽襻是柳妈亲手拧的,可她说要是缝上珠子更好看。红菱拉着她说可不要再玩新花样了,这样已经很好看了。柳妈笑着为红菱梳头,将头发分成两股在耳边用头绳扎起来,也不编发,说这也是京里头小姐们的样子。也有剪短头发的女学生,可柳妈说看着不喜欢。
忙活一早上,红菱被收拾得利利落落。小丫鬟要上饭了,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唤“红菱”,紧接着柳妈喊:“这不是白羽少爷吗!又长高了!”
红菱站在椭圆型的梳妆镜前,镜子里闪现白羽一半的脸。古旧的老家具衬托他灿烂的容颜,像灰厚的尘埃上照上一层阳光。她笑着转过身,额前的刘海迎着那耀眼的光,照在白皙的皮肤上。
白羽一步跨进来,却停在门口,自己也说不清的,好像有一缕风带来清新的气息,吹得柔软。
“姜少爷你进来坐啊!别站在门口。”
柳妈热络地招呼着,白羽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懂似的,身体机械地走进来,表情却停留在一种莫名的状态中,神态更似漂浮在空气里。站在他对面的红菱忽然红了脸,羞涩地低下头,而柳妈什么也没有觉察到,给白羽倒了茶,问他可吃了早饭。
姜白羽机械地回答着,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手却不知怎的,抖了一下,险些把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洒在桌子上,也溅在自己身上,柳妈忙帮着擦。姜白羽也似害了羞,脸都红了。
小丫鬟上了饭菜,柳妈招呼白羽一同吃,他也没拒绝,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可吃了什么却全然不知。红菱不时地看看她,而他一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却慌忙躲闪,低着头只顾吃碗里的粥。
“刚给大小姐做了新衣裳!”柳妈乐得合不拢嘴。“我这一回来就发现,大小姐都回来这么些天了,连件儿合适的衣裳都没有!还穿着那东洋人的衣服,这怎么行!我这赶快翻箱倒柜找了料子,连夜就给做了。这啊,是北京的最新样式。白羽少爷您是北京念书的,您看着怎么样?”
“红菱一直穿着日本女孩子的校服,虽然和我们不同,但也蛮好看。今天穿上中式服装就更显得清新俏丽了。”
“就是就是!”柳妈听了更高兴。“吃完了饭我就去找裁缝,量身给做几件好的!”
“柳妈!我还要回去上学呢,做那么多穿不上的。”红菱说。
柳妈依然笑,而白羽的脸色却稍稍起了变化,似乎心里想起了什么。
“你们才吃早饭?”
几个人抬头看向门口,竹影笑着走了进来。柳妈慌忙起身让座,又有小丫鬟搬了凳子来。竹影等柳妈坐了方才坐下,说:“柳妈一回来,眼里就只有姐姐,连我都给忘了。这不,姐姐马上就有这么好看的衣裳穿!”
“哎哟二小姐!柳妈手笨!怕二小姐瞧不上呢!二小姐要是不嫌弃,回头我也给您做!”
“柳妈,我说笑的!”竹影笑道。“柳妈回来家里头就热闹了。现在姐姐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
“但愿娘的身体赶快好起来,这样我好把最后一学期的课补上,就可以顺利毕业了。”红菱说。
屋子里忽然静下来,除了柳妈的笑声。
红菱立即捕捉到了这静的诡异,她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竹影,她似乎在想心事。但竹影立即感知到了红菱的目光,转头对白羽笑着说:“刚才我听下人说,伯父已经过来了。”
红菱感到胃里猛抽了一下,顿时没了胃口。姜太太在,姜老爷也过来了,这是要做什么?眼下并非年节,这样隆重的造访必有要事。叶姜两家之间的要事,还有什么比婚事更重要呢?
“是吗?那我要过去看看,说不定一会要叫我的。”白羽立即起身。
柳妈忙起身送,嘴上不停地说着漂亮话。竹影脸上挂着笑,脸色微红。只有红菱呆若木鸡,一颗心砰砰跳着,跳得整个屋子都在抖。
姜白羽走进前厅的时候,叶姜两家的长辈都在,正谈得投机。而他们的主题不会是别的,自然是两家儿女的婚事。按照姜家的意思,这年暑假,就把两个儿媳妇迎进门。竹影跟随姜太太学习如何掌管一个庞大的家,最好能尽快怀上儿子,这样不但姜家有后,也可拴住常年在外求学的白羽的心。而对于红菱的归来,姜家长出一口气之余更添欢喜。红菱如今病治好了,书也读过了,更可以很好地照料智障的老二,一旦生了孙子更可以调教子女,做个好母亲。
只是,姜家是精明的生意人家,也怕算盘打得太满,竹篮打水一场空。万一叶家悔婚怎么办?趁着叶家还没改变主意,赶快将生米煮成熟饭。姜老爷这次把聘礼都送过来了。
大的方针已定,只剩细节问题需要商讨处理。谈得正顺利,白羽就踏进了门。他恭恭敬敬地给两家老人请安,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听长辈训话,当长辈祝福并训导他成家之后应如何行为处事如何善待新婚妻子的时候,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莫名的烦躁,而当他听到长辈们谈起红菱与弟弟的婚事时,一种荒谬感迅速攫取了他的心。这些年来虽然早就知道有这样的婚约,这样的事实,但却从未仔细思考过,似乎也从未感到任何的不适。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都突然变得荒诞、腐朽、愚昧和不可理喻。红菱嫁给自己的弟弟……想到这,她的形容闪现在脑海,曙红色的衣裳闪烁着暗淡的忧伤。月下的口琴又吹起离别的歌曲,而画面的另一侧,憨傻的弟弟咧嘴笑着,口水从一高一低的嘴角流出来。他身披红袍,腰缠大红花,口齿不清地喊着“成亲,成亲”……这是可以发生的吗?应该发生的吗?必须发生的吗?
长辈们的话变得模糊,嗡嗡地回荡在屋宇下,听不见了。眼前只看到红菱,耳中只听到她的谈笑,她对他说过的话。她要嫁给一个智障!这个事实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白羽的心里,钻心的痛一阵又一阵。没有理智,不能思考,只有一句话在脑海中电闪雷鸣:她要嫁给一个智障!
也不知是怎么走出前厅的,是否长辈们催他走的,全都记不得。他只是恍恍惚惚地乱走着,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更不想去见红菱和竹影。他怕,怕见到这对姐妹,怕红菱问起方才都谈了什么,怕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起这将要发生的事实。他怕红菱知道,更怕亲眼看见她知道时那一刹那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