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离开后,红菱就再也吃不下,任凭柳妈催促也无法下咽。竹影猜到她的心事却不好挑破,她心里也咚咚敲着,生怕提前说破惹出事来。
见红菱魂不守舍、凄凄惶惶的模样,竹影不忍心看下去,却又怕呆的太久会露出破绽,于是说要去看太太便起身走了。红菱也顾不上她,也不知怎的竹影就不见了似的。但他们一走她便再也坐不住了,说要去院子里透透气,径自去了。
远远地看到白羽默默走着,头埋得很低,似有重重心事。红菱本想上前,可担忧吓住了自己,生怕问出耸人的消息来。她只是站在远处看他,而他毫无察觉,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前前后后踱步,不一会又原地打转,不似往日淡然。
红菱呼吸急促,默默地胡思乱想。多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可就是有什么绊住了脚步似的,不敢上前。忽然,白羽不再原地打转,大踏步地走开了。她的心揪得更紧,他要去哪?去做什么?她悄悄跟在他身后,直到大门口,看着他走出去了。
她也紧跟上去,却被门丁拦住,告诉她老爷太太一再吩咐,大小姐不许私自出门,一定要得到准许才可。
红菱的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人告诉她所有的担忧都是事实。她再不能忍受,瞪起眼睛厉声责问:“为什么!”
门丁很为难,小心陪着不是,但就是不放行。红菱急了,转身往前厅跑去,远远地看见叶姜两家的长辈在里面聊着,跑到门口,她停住了。
“哟!红菱来了!”
姜太太第一个看到她,赔笑似地站起来。自从红菱和姜家老二定了亲,她就总觉得欠叶家什么似的,尤其是那日看到了长大的红菱,更觉得给自己那傻儿子娶一房这样好的媳妇像是犯罪。她暗中打算,等红菱过了门一定好好待她,将来就是兄弟要分家,也要立下遗嘱多给二房田产。
姜老爷看见妻子站起来颇诧异,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不合规矩,有失身份。叶毓琦咳嗽一声,摆出父亲的威仪,问红菱:“你一个姑娘家跑来做什么?可有去看过你母亲?”
红菱盯着父亲,眼中充满怒气,也不说话。厅内气氛登时尴尬起来,叶毓琦顿觉失了颜面,怒道:“怎么不回话?客人面前半点规矩不讲!读书读傻了不成?将来怎么做人家的媳妇?”
“谁要做媳妇?”
红菱此言一出,四个老人全傻了。叶毓琦一拍桌子喝道:“混账!没规没矩!你与姜家二少爷早年定过亲,不日即将举行大礼。公婆面前你就这样和长辈说话吗?”
红菱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眼泪闪着火光,气息急促。叶毓琦毫不示弱,对女儿怒目而视。姜太太左右看看,却发现没一个人出来打圆场,只好讪讪地说:“红菱好孩子,长辈们正商议这事呢。你放心,你嫁到我们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红菱还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强压怒火,声音哽咽地说:“你们果然是骗我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妈正吩咐着去请裁缝,看见红菱风也似的跑回来,脸上都是泪,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喊了一声“柳妈”,便扑倒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柳妈吓坏了,抱着红菱不住地问,过了好久红菱才喘上一口气来,哭着说:“他们骗我回来!他们要把我嫁给二傻子!我不要嫁!”
柳妈懂了,跟着也哭了。“这都是命啊!”她说。她在主子面前再有脸面,终究是左右不了这么大的事。能救红菱的人或许只有闻远少爷,可是又去哪里找他呢?就算他真的赶回来,能让老爷太太陷于不仁不义之境吗?
白羽离开叶府去了新安江边,顺江走了很远。临近午时的太阳晒得火热,不多时白衬衫都湿透了。而他的心上也在烧着一团火,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热烈。
这一切竹影也是知道的了,白羽想着。可作为妹妹,面对这样的事实,她竟可以这样坦然吗?他不能理解她的从容,如果红菱是他的妹妹,他绝不能平静地坐视她被这可笑的婚配毁掉一生!也许竹影还太小,不明白婚姻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她从来都是家里的乖孩子,掌上明珠。虽然是妹妹,但因为是太太亲生,在家里的待遇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是红菱不能比及的。她太顺利太单纯,没有办法体会到这里面的艰辛。他忽然意识到,竹影还只是一个孩子,无论是年龄还是学养他们都不在同一个层面上。这些天,他常常感到与她交流的吃力,对他的焦灼她全无察觉,更不愿改变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全是旧的。而他,是一个新的人。是的,他是上了五年多美式学堂,接受了新文化思想洗礼的人。在北京,他与同学们一道讲民主爱自由,争平权争妇女解放。当他走上讲台演讲,大声呼吁中国要走出腐朽落后,我们要争取自由平等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包办婚姻的傀儡!
太可笑了!他右手恨恨地拍了下额头。同学们有些是定了亲的,但另一些尚是自由身,这些年朝夕共处,看到那些对包办婚姻感到恐惧和厌恶的同学们他竟然未曾感到任何同情,也未曾觉得自己的婚约有什么不对。这太不像他眼中的自己了。此刻,姜白羽站在江边,船只在眼前三两而过,他忽然觉得眩晕,有什么仍然在困扰着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呢?
姜白羽在外面逛到晚饭时间,回来后也未感饥饿。长辈叫他过去吃饭,他推脱在外面中暑,躲进自己屋里去了。仆人给他递上冷毛巾和酸梅汤,他将毛巾盖在脸上,躺下来继续想心头的未解之谜。婚约、红菱、竹影、弟弟,各种元素交织错杂、为什么,为什么他忽然间这样焦灼?为什么突然对这桩婚姻这样的反感排斥?为什么他对红菱的命运这样挂心?
辗转反侧,不觉天已黑了。月亮挂在窗头,睁开眼就看得见那清澈的光。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似的,不由自主地也哼起来,猛然间坐起身,像是醍醐灌顶终得顿悟。懂了!他懂了!他爱上了她!他错愕,但却再也无法否认。他爱上红菱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感情,已经发生了,不能后退更无法逃避。从何时发生的呢?揖古阁的初次交谈吗?还是月夜里一道唱起的《送别》?抑或就是早上他刚刚看到的那一身曙红色的衣裙?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发生了。
那竹影呢?竹影在他心里算什么?妹妹吗?他跳下床,是的,他对竹影的感情就是兄妹式的。以前所有的情感都消失了,一切在这一刻发生了巨变。想到这,终于坚定了一种思想似的。可是红菱呢?她怎么想?怎么看他?是兄长还是倾慕的人?她对他的感情也有共鸣吗?她看出了他的心思吗?想着这些,白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要去问问她,问个明白。可为什么一定要问明白,明白了又想怎样却都来不及想。只要去问她,问了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