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日的清晨,李闻远收拾整齐,手里提着皮箱走出了下官贤巷叶府的宅邸。有早起的仆人在各自家门口打扫着街道,有挎着篮子的老奶奶打门前经过。江南春日里明丽而略显柔媚的阳光伴着清润的晨风一丝一缕地吹进心田,让早已不耐烦狭小天地里束缚的人瞬间感到一丝自由的愉悦。
他回身望向大门里,红菱还没有出来,漫无目的地抬头看去,方正高大的门墙威严却透着压抑。大门上那厚重却雕工细腻的砖雕门楼有如一块巨石,千钧重地压在心头。门楼上那喜庆的八仙过海却也只能在这方寸之间借着花纹和定格的姿势各显拙劣的神通。而这宅院里的男男女女,依旧承袭着几百年不变的传统,永远不愿踏出这门楼半步。从何时起,才能真正做一个自由人?或许,自由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朝暮向往的生活,祖宗是经,规矩是纬,编织成细密的网,而宅院里的男女,喜欢这样的束缚,甘之如饴。
想到这,便又思索起革命的意义,心中凄然。他低头向大门内望去,一层一层深深的宅院,一眼望不到尽头。或许,要获得那真正走出来的勇气,不但需要距离的跨越,更需要时间的打磨和心灵的飞渡。
许久,终于听到隐隐的脚步声,柳妈的声音由远渐近,带着哭腔,唠唠叨叨。她一只手牵着红菱,另一只手不住地抹眼泪,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仆人,提着行李箱。
来到大门口,柳妈热流泪道:“闻少爷,小姐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保她周全,把她的病治好!”
“放心吧,柳妈!我说到做到。”
他伸手要去提仆人手里的皮箱,那小伙子却后退道:“老爷嘱咐我送先生和大小姐到杭州。看你们上了火车再回来。”
李闻远点点头,伸手向红菱道:“红菱,我们走吧。”
红菱点点头,伸出另一只手放在李闻远的手中。这一刻,仿佛郑重的交托,从此的命运要随之而改变。
“跟柳妈说再见。”李闻远低声说。
柳妈听了,眼泪啪嗒啪嗒流得更甚,红菱抽出柳妈牵着的那只手,对她摇了摇,说:“柳妈再见。”
柳妈哭得说不出话来,仆人跑过来将行李放进了等候在门外去码头的车。李闻远抱起红菱,对柳妈说:“您放心吧。”柳妈哭着点头,看着他们上了车,看见红菱趴在窗口看她,对她说再见。看着车夫一挥鞭子,车轮向前转动,看见红菱在向她招手。
“治好了病就马上回来!”
柳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晨风中飘摇,又被眼泪淹没。
东进去杭州的船是叶府雇好的,船上的布置舒适而整洁。红菱坐在船舱里,手臂撑在木格子窗上向外张望着,看船行时两岸渐次变幻的颜色,看高高的山峰下连排的树,粉红或洁白的花,她不住地问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江风吹得小脸通红,发丝纷乱,却吹不淡兴奋的心绪,方才离别时的不舍像乌云,被江风卷向天边。
“红菱,你看见那边一片一片的金黄色了吗?”李闻远问。
红菱努力地看了一会,点点头,问:“那是什么?真好看!”
“那是油菜花。”
“从没见过。外面真大!看也看不完。”
李闻远摸摸她的头,轻轻一笑。
“闻叔你听,有人唱歌。”
李闻远侧耳听去,是外面的船夫在唱着什么。
“唱的是什么?从未听过。”红菱好奇地问。
“那是《水程捷要歌》。”跟来的仆人阿福说。
“什么意思?”红菱问。
“小姐没出过家门,不知道。这个呀是新安江上常听到的,据说是从徽州出来的商人们写的。”
“唱的是什么?”
“一自渔梁坝,百里至街口;八十淳安县,茶园六十有;九十严州府,钓台桐庐守;潼梓关富阳,三浙垅江口;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
“什么意思呢?”
“这啊,是说从徽州顺江东进,直到杭州一路的所见。这新安江啊从安徽黄山流过来,到我们贺城这,也就是淳安县,叫新安江。再往东去,也就是桐庐富阳一带,改名叫富春江。而过了富阳,到了杭州萧山一带,就叫钱塘江了。古代徽州的商人都是坐船沿着这条江来到浙江做生意,发家致富的。”
红菱听得极有兴致。其实她不知道,五岁那年跟着家人南下的时候,也是沿着同样的路线从东到西,反向来到贺城的,但阿福说的每一个地方都令她充满好奇,从心底里升腾幻化出许多美丽的景象,在脑海中飞旋。
“初发新安路,遥闻古寺钟。水无不怒石,山有欲飞峰。竹里停孤鹤,林间出老松。野花开处处,游兴与春浓。”
李闻远朗朗的吟诵声将红菱的注意力引向了自己。已经有好几年,红菱没有听过诵诗的声音了。她记得早几年眼睛可以看得清书上的字的时候,也正正经经地跟着先生背诗写字,也会被诗中描绘的许多景物所触动。但视力越来越弱,先生不再来了,眼前的人与物渐渐只认知个大概的轮廓和颜色,只有极近的距离内才看的清楚细节。许多想象都生疏了,比如读诗的心境以及诗中的美好。
阿福听不懂李闻远吟诵的诗,但他听懂了“野花开处处”,使劲点点头,咧嘴笑着。而李闻远的心中却带着不一样的厚重,厚重中流动着苍凉的味道。他想起“云外关山闻独去,渡头风雨见初来”,随着贺城越来越远,心上越来越感到一种压力。
阿福按照老爷的吩咐,送李闻远与红菱到了杭州。趁着两个主人在客栈歇脚,跑去买了最近一班开往上海的火车票。很快,李闻远拉着红菱的小手登上了火车,阿福站在车外挥手告别,却也感伤地抹了抹眼角。而红菱看着阿福在车外慢慢向一旁移动,直到再看不见身影,这才真正知晓,那所有伴她成长的一切,是真的告别了。
她默默地靠在窗户上很久,直到李闻远把她抱在怀里,看见她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鼻子一抽一抽。他拍拍她的背,说:“到了上海我们休息两天,我要去见几个朋友,还要买船票。”
“日本很远吗?”红菱问。
“嗯,是的。”
“比从贺城到杭州还要远吗?”
“是的,比那还要远。”
红菱不再问了,把脸埋在李闻远的怀里,他知道,她一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在上海,李闻远请了个临时的保姆照看红菱,一个人去见朋友。红菱呆在客栈里,听外面人来人往,说着陌生的语言,嘈杂喧嚷,感到分外的寂寞。她坐在床上,捶着两条腿,咬着下嘴唇,数着一二三四,等着闻叔回来。保姆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拿给她东西吃她也只是摇头。很多年以后,寂寥的心境与十一岁这一年浑然相似。她等待的人总是相距遥远,要长久的期盼,点点滴滴的磨折,最终等来的却并不是当初的那个期许。
几天后,李闻远又抱着红菱离开了。这一次,身边多了几个不认识的叔叔。他们说些什么仍是听不大懂,然而极随和,愿意和她玩,怕她走路劳累抢着抱她。其实她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却受到了这般优待和关爱,让她倍感愉悦的同时又分外的不适。最后,她跟着这些大人上了一艘大船,船下有很多送行的人,让她眼花缭乱。船开了,有巨大的汽笛声,她吓得躲进李闻远的怀中,而几个叔叔却看着她笑。船开许久,她才渐渐适应,李闻远拉着她来到甲板上,风刮着她的脸,有些疼。向远处望去,什么都没有,天也蓝蓝,水也蓝蓝。
“怎么什么都没有?房子,山和树呢?也没有油菜花。”红菱伤感地问。
“我们在海上,这里只有海水。”
“海……”
“等我们看到陆地,就到日本了。”
“哦。”
她的头靠在李闻远怀里,他坚实的身体挡住了烈烈的海风。她觉得他就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墙,为她遮蔽所有的艰险,让她看到有一条路,通向某个不知名的去处,有点惶恐,却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