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达日本的时候,樱花的季节已经过了。
在神户登岸后,几个叔叔与红菱告别,又匆匆离开了。李闻远告诉她,他们要赶往东京,红菱好奇地问:“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李闻远拉着她的小手,笑笑说:“我们先去京都。”
“京都在哪?很远吗?”
“不远,比去东京要近得多。”
“去那里做什么呢?”
“傻孩子!”李闻远拍拍她的头,“当然是去治眼睛了!叔叔有一个朋友是很好的外科医生,会帮红菱治好眼睛。”
红菱笑了,点点头。李闻远拉紧她的小手,像是牵着自己的女儿,登上了开往京都的的列车。
一路上,红菱感到不断地受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注目。起初她并未注意,由于视线模糊,别人异样的目光很难引起她的察觉。但路越走越远,不断投射来的好奇的窥视与影影绰绰的指指点点终于刺穿了她的感知度,即便她是失明的人,也无法不真切地感受到了。
在火车上,一个老年妇女走过来主动搭话,与李闻远聊上半天。尽管他们说些什么她无法听懂,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知道他们是在谈论她。她隐约看到老太太对她笑,凑过来摸摸她的小脸。她穿着藏蓝色的袍子,腰上围着灰白色、又宽又厚的腰带,整个身体像一个木桶。红菱对这样的装束感到奇怪,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临下车时老太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苹果来递给她,她抬头看看闻叔,见他点头,才伸手接了过来。闻叔与老太太又说了些什么,笑着告别。
下车后李闻远雇了个人替他们拿行李箱,又拉着她上了一辆人力车。红菱靠在他怀里,打着哈欠,李闻远替她捋捋头发,问:“累了吧?”
红菱点点头。
“马上就到了。”
“这里的人都好奇怪。”
“怎么奇怪?”
“说话听不懂,穿衣服也奇怪。他们还总是看我。”
李闻远笑了,说:“你是说刚才的老太太吧?她很喜欢你,问你从哪里来。她穿的是和服,日本人自己的服装。”
红菱点点头,她实在感到困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忽然,她听到欢快的叫声,感到身子被摇了几摇,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抱下了车。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已经有人跑过来热烈地与身边的闻叔打着招呼,一个年长的男人穿着宽大的日本衣服站在她面前,摸摸她的头,与闻叔极熟络地谈笑着。他们爽朗的笑声终于让红菱清醒了许多,忽然,一个女孩子出现在她面前,个子高出她一头,一排齐眉的刘海,长发散在耳边。红菱看到她似乎在笑,她的衣服同样奇怪,粉色的上衣只齐胸,袖子宽大。而从胸部到脚踝是一块宝蓝色的布在身上围成直筒状。那女孩子走到她近前,笑着俯身行礼,红菱听到闻叔对她说:“这是纯子[3],春田叔叔的女儿,比你大两岁。”
红菱记不起春田叔叔是谁,想是闻叔方才说过吧?她从小生长在深宅大院,没有见过同龄的陌生人,眼前这个女孩子让她感到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至少应该保持微笑。她就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叫纯子的高个子女孩,内心惶恐,目光呆滞。
但纯子并没有感到不快。她主动拉红菱的手,笑着和她说着什么,拉她走向一座白色的房子。闻叔拍拍她的背,转过身又和那个年长的男人说话去了。红菱跟着纯子走进屋子,却看不到椅子,只见屋子里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草席一样土黄色的草甸子[4],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屋子中央放着一个方形小桌,沿着小桌四周摆放着蒲团。纯子拉着她在门口脱掉鞋子,又来到小桌旁,红菱看到她跪在了蒲团上,拉着她的手示意她也跪下来。
红菱不习惯,勉强坐下,腿很不舒服。不一会,闻叔和男主人也进来了,有仆人端着茶和点心上来。纯子先给红菱倒了茶,又亲自将几块红红绿绿的点心摆在她的小盘子里。
“红菱,这是日本的传统点心‘和果子’[5],你尝尝好不好吃?”李闻远笑着说。
红菱拿起一块放在嘴里,一阵浓烈的甜袭进喉咙,她赶快拿起小茶杯猛喝了一口,又感到一阵苦涩。
在座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适,笑了起来。她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她,内心窘迫,脸色泛红,不敢再动。
“吃不惯是吧?”闻叔笑着说。“没关系,慢慢就好了。”
红菱低着头不敢再动,生怕又做了什么会引来嘲笑。
“怎么没看到真一[6]?”李闻远问身边的春田淑郎[7]。
“还没有放学。上高中了,在学校待得久一点。”
“哥哥参加了青年社,放了学也不会立刻回来,有时晚饭后才回家。”纯子说。
“哦?什么样的组织?”李闻远问。
“无非是一些年轻人搞的东西,谈一些民主之类的话题。”春田淑郎笑着说。
“也好,从小就积极参与一些社会活动。我们中国的年轻人也应该这样。”
“哪里哪里!我倒是希望他安安静静读书,将来继承我的工作,做一个出色的医生就好。”
“孩子们总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太束缚他。”
春田淑郎笑笑,不再争辩下去。不多时仆人进来说晚饭备好了。春田淑郎立刻招呼上菜,李闻远问:“不要等真一回来吗?”
“一早和他说过了今天有客人,他应该马上就到了。我们先吃。”
很快,饭菜被摆上了桌。红菱看见和家乡一样的白米饭,有没见过的酱黄色的汤,还有炸鱼和油炸的黄色的东西——闻叔告诉她那是油炸蔬菜[8]。她尝了一些,虽不油腻,却也少了些味道,而那黄色的汤,喝起来是大酱的味道。对炸鱼,红菱感到束手无策,在家里吃鱼,柳妈都用筷子将鱼肉挑出来给她放进碗里,她从没有自己吃过整条的鱼。纯子为她夹了一条放在米饭上,而她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筷子挑破了鱼皮。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看她,让她不敢抬头。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清脆的少年声打破了红菱的窘态,她抬起头,模糊中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穿着灰黑色的衣装,衣襟上一排亮闪的扣子格外耀眼。他一进来便先鞠躬表示抱歉,纯子立即起身为他放好蒲团。他郑重而礼貌地跪坐下来,愉快而得体地与李闻远打招呼。红菱看着他做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新鲜,一种清爽从心底里升腾。
“红菱,这是纯子的哥哥,真一。”李闻远对红菱说。
她还是不知所措,而他看到这个目光朦胧的女孩子,穿着绛红色的斜襟袄,梳着两条辫子,仿佛看到那从中国而来的古书中复活的插画。他笑了,忽然用拗口的中文说:“轰——菱——?”
大家都笑了,李闻远纠正了他的发音,这一次他说得更准确些。
“哥哥的汉文课成绩特别好!不但如此,他还可以读《水浒传》!”纯子说。
“素晴らしい[9]!”李闻远夸道。
纯子所说的汉文[10]就是中国的古文,主要是指四书五经以及各类史书。而《水浒传》是明朝的白话小说,行文用句已经完全不同于古汉语,尤其是在明治维新后普遍追求西化的日本,能够读懂的人越来越少了。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李闻远说。
“哪里哪里!真一和我一样,自小就喜欢中国,现在他读的书越来越多,我都要被落在后面了。”春田淑郎不无自豪地说。
李闻远看着真一,眼中流露出赞赏的光。而红菱完全不解他们的谈话,却听得到真一那清澈的声音,像家中常常听到的,母亲手指尖下流出的叮咚的琴音,为她在一片模糊中描出一道细致的轮廓,让她焦虑而窘迫的心略过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