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历夏四月,若换作西历而言,其实已是五月。就长安气候而言,已经日渐酷热,夏雨已经下过几阵,可以偶然听得蝉鸣了。
刘协自从去年迁都事惹怒董卓以来,颇受了段时间软禁。只不过董卓被关东战事牵扯得难以脱身,又因前后大战兵力不足而屡次抽调了长安守备才导致了对刘协的软禁逐渐松懈。后来见得朝廷非议颇多,咸皆以为不妥,董卓才为了稳定长安朝廷,恢复了刘协的人身自由。
自从恢复人身自由以来,刘协一改初登基时和董卓的针锋相对,诸事不闻,政事不理,朝会不言,每日上朝但枯坐而已。有时候刘协一天下来只有回到未央宫寝殿时才会和吴伉和伏寿调笑几句,其余时候仅是木讷傀儡罢了。
除此外,唯有在祭祀之时,刘协为了处理好自己的职责,动作和言语才会多点。例如既至长安,合该祭祀太庙,告慰先祖。无奈刘协对于祭祀礼仪全皆不通,无从着手。后来一是赖有王允从董卓手里保存了东汉皇家图书馆兰台、石室的典籍资料,二是有蔡邕为刘协撰写《宗庙祝嘏辞》,前后助刘协演练,才不至于在祭祀中出什么差错。
在接下来董卓不在长安的一年中,刘协也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对于董卓要求三公以下尽入相府议事领旨的举动,刘协全作不知,也不愿过问。任凭董卓在雒阳遥控长安政事,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祭由寡人,政由董氏”。
在董卓的屡次三番折辱中,刘协终究是明白了一个傀儡皇帝的生存之道。其实说来说去不外乎少言少行而已。董卓是权臣,是军阀,他的权力并非完全来自君主,他的权力核心其实是他的部曲和集团。他必须先保证他的凉州集团的利益,然后才是朝廷的。自然,在这所有之上的,是他自己的利益。
如此一来董卓自然非常厌恶还有人在他之上指手画脚,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相,贵无上也”。刘协如此知趣的举动和配合,反倒是让董卓对刘协的打压放松开来,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去了朝廷公卿那。
朝廷公卿与刘协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在这点上董卓的处理可谓是差劲之极。或许是由于出身原因,董卓对于朝廷诸卿的处理方式上不能学习大汉历代外戚,只能单纯地以力压服。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朝廷大部分公卿迫于董卓淫威,表面屈服,实则心中的鄙视仇恨与日俱增。而刘协正是长安公卿们的代表。
在长安的这些公卿本来均是地方的士族豪阀,与其说这些人是以德行为公卿还不如说这些人是以家世为公卿。这些人在东汉的政治体制中原是与皇权较为对立的一部分,是地方分权的所有者。
但董卓进京后迁朝廷入长安,实际上等于是切断了这些长安公卿与关东的联系,切断了这些豪族领袖与他们在地方上的家族势力的联系。甚至这其中的很多人还因为家族参与了反董战争而被董卓猜忌下狱。在这种情况下刘协反倒成为了这些无根公卿们的象征,这也无怪乎大部分关东公卿围在刘协身边死保刘协。家国忠义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果董卓开始对刘协下手,那么朝廷公卿对于那时的董卓就已经成了真正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了。
而那些家族在关中与西凉地方的大家豪族的处境,可能就与这些关东公卿们不同了。
刘协站在未央宫前殿的高台上,望着宫前宽阔的场地,如是思量着如今长安城内公卿与董卓的形势状况。从去年初平元年三月迁都至而今四月,刘协已经默默思量了一年。他还有另一年的时间可以用来细细咀嚼这个问题。
以往停满各种车驾的未央宫前殿而今空旷无比。未央宫、长乐宫均是东西走向的矩形宫殿,处在长安南侧。未央、长乐两宫被贯通长安城的章台街分隔,未央在西,长乐在东。而章台街西侧、未央宫东侧则是丞相府与武库。丞相府现在为董卓所据,为朝廷的安置地点和三公的办事处。武库则是顾名思义,武备之库,内贮有大量的铠甲武器。两处均是在旧址上修葺而成,大概是因为在西汉修建时皇帝为了防备万一之祸,才使武库与相府皆近未央宫。
平日里的早朝议事则是在未央宫正殿宣室,刘协的寝殿则是在未央宫内的偏殿。汉代无严格的皇城,皇家居所未央宫等均在城中,以宫墙相隔,宫内另有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等各种小殿。未央宫而今已经修葺大半,而长乐宫还未着手。
未央宫北还有桂宫与明光宫两处小宫。不像未央宫、长乐宫横跨整个长安城这么夸张,两处宫殿的规模小得多,也未被纳入修葺对象中去。此外城北还有一处长信宫,亦是小宫,历来为西汉太后居所。不过当朝目前的太后、太皇太后等早都死在了雒阳,故而也无修葺打算。除此外,城内京兆府乃是在东城墙正中清明门内、尚冠前街的右侧。汉代宗庙、俑作坊、扶风府等均在城北。
汉长安城并非是个规整正方形,城内也少有完全贯穿两面城墙的大道。街道从城门延展开来后多被宫殿或民居里坊所阻拦,故而城内道路多而杂,历来被称为“八街九陌”。
街者,大道;陌者,小路。八街中尚冠街有前、后二街,故而虽名八街,实则九道。八街中横主道自北向南依次为香室街、尚冠后街、夕阴街、藁街、尚冠前街、横贯驰道、太常街;自自西向东依次为华阳街、章台街和杜门大道。
这八街中有华阳街、章台街、尚冠后街与横贯驰道四街为驰道。其中又只有章台街与横贯驰道是彻底贯通两面城墙,其他主道均是无法贯穿长安城的,只是从城门各自延伸至城内。
虽然每日来未央宫真正值班的外宿人员并不多,但未央宫前的广场却一直为公卿们的停放车驾之所。这是因为相府虽然不算狭窄,然而所需要容纳的朝廷公卿却非常之多,自然无地停放公卿车驾。所以往日在未央宫前放眼望去,宝马香车,遍地均是,像今日这样清冷的情况倒是少见。
此时早过上朝之时,诸卿不在,自然是有要事。这要事也不为其他,董卓不久前自陕县引驾回长安,而今将至。董卓先使信使前来,命百官接驾,迎路拜揖。长安城内但凡有头有脸的公卿自然都得去,故而这未央宫自然冷清下来。
刘协身为天子,自然不宜妄动车驾。不过刘协为示尊重,仍出未央宫至东阙迎接董卓。未央宫四面宫墙各有一个司马门,东面和北面门外有阙,称东阙和北阙。阙者,乃是墙外供瞭望所建的高楼。未央宫西面与南面均邻长安城墙,而东面与北面则面向长安城内,故而设阙。
按汉代旧俗,诸侯来朝入东阙,士民上书则入北阙。可是前不久二月时朝廷已派使者加董卓为太师,位在诸侯王上。故而此时董卓回长安刘协才出东阙迎接。
董卓乃是从陕县而回,入得是东面城墙的中门清明门。汉长安每墙各开三门,故而四墙共有十二门。刘协无法亲至清明门去观察情况,所以他派遣吴伉去代自己查看。不过吴伉临行前刘协也多加叮咛,告诫吴伉无论发生何事,均是不得动作,坐观即可,待回来后将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述给刘协听后再凭刘协定夺。
刘协预估过大概时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董卓来得还是非常慢,有点出乎刘协的预计范围,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耽误了董卓。此时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一直等下来颇有点累人,幸好有左右为刘协架伞。
东汉有伞,不过除了遮阴避雨外,礼仪的作用更大。汉代伞称为“盖”。皇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使用羽盖;皇太子和皇子用青盖,称为“王青盖车”;中二千石、二千石以上官员为皂盖。汉景帝中元五年又诏,三百石以上皂布盖,千石以上皂缯覆盖,二百石以下白布盖。
这种官员之盖大多是架在车上的。除此外汉代民间不允许用盖,挡雨多是用的有柄的笠,类似伞,被称为“簦”。
即是有盖遮阴,不过与刘协交往甚密的侍中侍郎以及吴伉均是不在,自然无体己人话事。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刘协才又重新琢磨长安的局势。目前刘协还有很多拿不稳的问题,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王允其人。
王允,字子师,太原祁人。王允家世渊长,世代均为并州州郡冠盖。同郡郭泰,士林之冠,太学诸生之首,与善于臧否人物的许劭并称“许郭”。郭泰曾见王允而而奇之,曰:“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遂与王允相交。一日千里者,千里马也。郭泰连用千里马与王佐才来形容王允,自然对王允青睐有加。
王允年少之时亦不负其名,壮烈有大节。前后与宦官相争,不避死亡危难,可谓是高风亮节,国之重臣。不过刘协在王允对董卓的态度上仍是拿不准。王允前后对刘协礼数周全,看表现来说也是忠臣。
不过王允此人刚烈亦刚愎,更主要地是王允对刘协一直以孙辈视之。故而王允大小诸事均不会与刘协商议,将朝廷内外诸事告知刘协也是在事后,是为了让刘协了解局势。故而刘协才在前不久大言董卓将败于孙坚之手,目的便是观察王允的表现。
让刘协摸不透的是,王允前后表现并无异常,似乎并没有对刘协的预言感到很惊奇。刘协不知这是因为王允深沉有城府的缘故,还是王允自己也猜到了。
刘协更加难以判断地是王允在覆灭董卓后,是否会将大权交还给刘协。即使王允目前仍是忠臣,不过谁又能说曹阿瞒少年时并非热血英雄呢?五色棒依稀还在雒阳,然而是非成败六十载,终不过一句“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不过这些说来均是远忧,真正令刘协惧怕的乃是贾诩其人。文和乱武,如果王允执意自己独掌朝纲,那么很难保证郭李之乱不会发生。一旦郭汜、李傕掌握长安,刘协的处境远比目前在董卓手下差得多。毕竟董卓还算是政治动物,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枭雄。而郭李二人左右不过两匹夫。这两人会彻底破坏长安朝廷,摘掉汉王朝最后一块遮羞布,敲碎刘协的立世之基。郭李之乱后的刘协,若再想重整天下,恐怕真是难于登天。
出于这等隐忧,刘协一直想和贾诩见上一面。不过贾诩为外臣,多是领兵在外,刘协居于宫内,活动范围不过尺寸之地,与之始终是缘锵一面,难得相见。
正在刘协想这等事想得出神之时,辚辚车马声渐渐从章台街北传来。刘协举目望去,华盖满街,青紫塞道,可不正是出城迎接董卓的公卿们。刘协定睛观察最前方的一辆车驾,金华青盖,爪画两轓,刘协见之嘿然。
按汉仪,皇太子青盖金华爪画轓。青盖者,车盖用以青色;金华者,以金为华饰车;爪者,架盖所用支架,类似于伞柄,但为爪形,因而称之;轓者,车舆外侧所加长条挡泥之板,长六尺,下屈,广八寸。按汉仪,六百石至一千石只准“朱左轓”,即将左侧轓涂为朱色;而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才准许“朱两轓”。董卓的车即是朱画两轓。
董卓的车驾无疑超出了身为臣子的规格,反与皇太子的规格类似。刘协默然不语,心下暗想:“这便是董卓那竿摩车了。”竿摩,乃是“相逼近”的意思,汉代以事干人者,谓之“相竿摩”。以此代称车驾,自然是指董卓车驾规格僭越,类似天子皇家。董卓作竿摩车这事刘协早被侍中种邵所告知,不过前段时间董卓在雒阳,此时回长安,这才第一次真正见到。
礼,国之干也,政之舆也。凡所欲,礼为先。董卓此等架势其含义自是不言而喻。
刘协默不言语,里里外外细细将董卓车驾看了一遍,才转视其他人。乍观之下竟然发现跟随在董卓身旁的乃是御史中丞皇甫嵩,刘协这才真正觉得惊奇。
不过见得董卓车驾将近,刘协亦不好动作,目视董卓车驾从章台街远处而来,心下估计这又是一场双方做戏。看这架势董卓已然压服诸卿,刘协剩下能做的,也只是摆出明天子姿态好生嘉奖董卓前后讨贼的功劳。
刘协抬眼望见董卓下车辇,默叹一声,等待一出君臣相和的戏码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