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气候最是无常,多变一如女儿心思。董卓上午归来时还是艳阳晴日,刚转午后就又阴云渐布,风吹不止。
刘协与吴伉相对而坐,在寝殿中升起燃烛。往日刘协身边总归会有一二侍中侍郎,不过今日董卓刚回长安,情况特殊,本应在今日侍立左右的侍郎钟繇与侍中杨奇被刘协打发回去了。故而此时刘协身边,就吴伉一人留下陪刘协话天解乏。正好刘协也很想了解下在清明门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伉见得刘协感兴趣,自然就将今日早晨的事细细说来。其实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就是迎接董卓的时候,御史中丞皇甫嵩亦在。
皇甫嵩一开始被征召董卓乃是用的城门校尉这个官职。城门校尉,顾名思义,其职能是总管雒阳城十二座城门,位低于九卿,但不属于九卿统领。手下合计大概有千余号杂兵,与往日皇甫嵩手握三万强兵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秩比两千石,能算高官。
不过董卓召皇甫嵩乃是欲杀之,皇甫嵩一到董卓就将之下狱。幸好皇甫寿坚慈孝,星夜奔驰雒阳救父,皇甫嵩这才能幸免于难。不过董卓虽然不杀皇甫嵩,再让皇甫嵩带兵他自然是不放心的。故而董卓便以皇甫嵩为议郎,不久又迁为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本是御史大夫的次官,或称御史中执法,秩千石。不过后来御史大夫被废,御史中丞转而成为检核百官的一把手,为三独坐之一,是位卑权重的一官。从这看来,董卓似乎已经有与皇甫嵩和解的征兆了。不过而今董卓势力独大长安,御史中丞其实只是个面子货罢了。
刘协是不知道皇甫嵩这个御史中丞当得是否服气,不过据吴伉所言,皇甫嵩在恭迎时位置并不靠前。一来是因为品阶问题,二来应该是三公有意为之,意在防止皇甫嵩与董卓起冲突。
不过皇甫嵩不想和董卓起冲突,却不代表董卓就想放过皇甫嵩。
“皇甫御史拜于董卓车下时,董卓据于车驾之内,抵其手高声相问言:‘义真服未乎?’
皇甫御史对曰:‘安知明公乃至于是!’
董卓乃自矜言说:‘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
说道此处吴伉暂停下来,叹息一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才说道:“中丞不得已回曰:‘昔与明公俱为鸿鹄,不意今日明公变为凤皇耳。’”
说罢吴伉在此扼腕叹息,似乎对皇甫嵩晚节不保很是愤慨。
刘协摸着自己下巴刚长出的点髭须,看着吴伉神情抑郁,稍稍皱眉,接着吴伉的话说道:“此事朕亦有问过左右侍卫,所对与子御尔所言不符。”
吴伉闻刘协此言,亦是称奇。刘协也不卖关子,直接说:“朕所闻者,中丞对太师所言,乃为‘明公以德辅朝廷,大庆方至,何怖之有?若淫刑以逞,将天下皆惧,岂独嵩乎?’此等言语倜傥非常,慨然不失大节,不知与卿所言谁者为是。”
吴伉闻此与刘协相对而视,并皆皱眉。刘协以双指指向自己双眼,又问道:“子御,卿所知者,是卿双眼所目睹乎?”
吴伉闻此有点坐立不安,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众人迎道,臣难近董卓车驾。虽然目视董卓与中丞两人言语许久,不过难知二人所言为何。臣所言乃是臣道听而已。”
刘协饮了一口茶,继续追问道:“道听谁人所言?”
吴伉对曰:“丁彦思。”
刘协闻此立即摇头道:“此人亲附董卓,言语不足信。”
丁彦思乃是当初董卓废立之时首先表态的前司徒丁宫的族人,他们全族都多少有点亲附董卓的意思,故而刘协才言此人言语不足信。
吴伉则是反问刘协道:“陛下所言从何处所知?”
“乃是侍中种邵于回宫路上所言。”话说一半,刘协又皱眉道:“申甫素来钦佩皇甫郦,而皇甫郦为皇甫嵩从子,恐怕其言……”
刘协与吴伉两人对视而笑:“亦不足信。”
申甫乃是种邵的字。种邵其人壮烈有气节,又孝顺有仁心,甚是钦佩皇甫郦与皇甫嵩,也对皇甫坚寿奔驰救父的故事很是倾心。
两人笑过一阵,吴伉又叹息道:“区区二人,光天化日之下所言,便难以分辨至此么?”
刘协又啜了口茶,也是叹息附和道:“人心叵测,二人之事,便难知如是。朝廷内外公卿不知凡几,更是心思难料。由此愈见知己难得,像子御这般可推诚心之人更少。唯卿,朕方可推心置腹也。”
吴伉闻此亦是含笑,伸手抓了抓自己头上发髻,摇了摇头,离席对刘协作揖道:“臣服侍陛下,自幼至于今,陛下拯微臣于溺在先,臣何敢不报死也。”
刘协放下手中茶杯,抓住吴伉双手,将其拉回位置上,感叹道:“朕幼时卿即在侧。而今朕已十有一岁,卿亦三十有八,卿与朕,名为主仆,实则兄弟父子也。”
汉朝所兴乃是虚岁,故而刘协今年虽才满十岁,实际乃是作十一岁算。
吴伉闻此言感动之余,亦是大惊,环顾左右,连忙劝阻道:“陛下,不可……”
刘协见此自然知道吴伉什么意思,摇头笑道:“调笑之语,朕自不会与外人言说这话。”
吴伉见此亦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坐回位置,连灌几杯茶水压惊。
刘协倒是捻着自己髭须,对吴伉解析道:“无论如何,朕于东阙外见中丞与太师同车而来,太师拉拢之意明显。即便如是,朕亦觉得,皇甫嵩必难与董卓一党。”
吴伉闻此颇为不解:“皇甫中丞既然已与董卓同车,其所言所行,志气已消,俨然如鹰犬,陛下又为何说二人必不为一党?”
刘协侧头望去,殿外已是黑云压城,颇为昏暗,风声渐大,殿内的蜡烛都摇曳不停,吹得刘协有些消受不起。刘协看了一会天色后,转顾吴伉,拿起自己大氅边穿边道:“子御,卿已忘了礼宗事么?当初卿不还藏了一幅她的图画呢。”末了,刘协顿了顿,穿好大氅,又问道:“天渐冷,卿要不添一二衣物?”
吴伉身子骨还算健壮,摇头拒绝了刘协加衣之事,口里却道:“难怪,难怪,陛下所言有理。”
刘协与吴伉所言乃是一桩旧事,发生在董卓还是相国的时候。当时皇甫嵩已经奉诏来长安,董卓正在迁移雒阳百姓。只不过董卓当时被关东叛乱和公卿不服弄得烦躁难安,时不时地会对左右手下发些无名火,甚至一次曾经用手戟掷向侍立在侧的吕布,如果不是吕布身手敏捷,那董卓便得换个新的义子了。
董卓那段时间不仅性格暴躁,在迁移雒阳百姓的时候又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挑唆,或者就是单纯为了羞辱皇甫嵩,竟然莫名其妙地派人带軿[古代一种有帷幔的车,多供妇女乘坐]辎百乘,马二十匹,奴婢钱帛无数去聘娶皇甫规的遗孀。
皇甫规乃是前朝儒将,其人精通《诗》、《易》,是凉州三明之一,也是名将皇甫嵩的叔叔。当时为汉桓帝时期,凉州叛乱不歇,朝廷不能平,凉州几乎不能保。皇甫规乃上书言说凉州之乱,非是由蛮夷叛逆所致,乃为刺史郡守不法,压迫过甚所起。
后来皇甫规更是弃笔投戎,受命平定凉州。初到州界,皇甫规即奏免边境大吏不法者五人,前后不过数年,凉州悉平,蛮夷皆怀其恩,敬若父母。只不过由于皇甫规亦是纯臣,既不与宦官交接,又因连续奏免凉州的不法士人而被忌恨,故而声誉不高。后来党锢事起时,桓帝竟然不视其为党人。皇甫规闻此而耻,连上书言自己为附党,理应下狱。不过前后上奏,不被理睬,终是未入党锢之列,寿尽而终,亦算因祸得福。
董卓所想聘娶的这遗孀乃是皇甫规中年后娶的,年纪犹盛,容色甚美。昔年皇甫规初丧室家,私下续弦也未宣扬,所以众人大多不知。这遗孀善属文,能草书,曾为皇甫规写过表章文书。众人见而奇之,不知为何皇甫规的草书一夜之间变得规整如斯,后亦被传为美谈。
皇甫规的遗孀受皇甫规影响颇深,乃是个有气节的刚烈女子。闻说董卓聘娶,此人便改易服装,私下来到董卓府邸上,跪地陈情,言说与先夫情好意通,不愿改嫁,言辞酸怆,闻者泣下。
不过董卓本就爱好面子,都已放出话去,自然不好收回。因而使左右侍者拔刀围之,逼迫皇甫规遗孀,言曰:“孤之威教,欲令四海风靡,何有不行于一妇人!”
遗孀心知必不能免,乃起身怒骂董卓道:“君羌胡之种,毒害天下犹未足邪!妾之先人[先人,指已死的父亲],清德奕世。皇甫氏文武上才,为汉忠臣。君亲[君王与父母,亦特指君主]非其趣[驱]使走吏乎?敢欲行非礼于尔君夫人邪!”
言下之意乃是比董卓君长为皇甫规的麾下走吏,羞辱之意,溢于言表。其实这个比喻也不算过错。张奂乃是皇甫规所举荐的,算是皇甫规故吏。而董卓年轻时候又曾跟随张奂征战,为其军司马。董卓还曾经派自己兄长送张奂缣帛百匹,只不过张奂厌恶董卓为人,没有接受。汉代故吏视故主为长君父亲,这么看来说的其实在理。
不错归不错,不过这时的董卓已为相国,又悖逆枉法,妄自尊大,怎会容忍此等羞辱。董卓便牵扯此女来到中庭内,将其头发悬在车轭上,命左右杖打。此女亦是刚贞,对持杖的人说道:“何不用力?速杀妾身才是恩惠。”竟然就此被活活打死。
时人闻之伤感,却不知其名姓。乃画其容貌供奉,尊称其为“礼宗”。吴伉闻此消息,亦是敬佩,曾暗自收藏过一份。
有如此一层关系在,再加上先前董卓二话不说便将皇甫嵩下狱,可谓是国仇家恨集为一身,固然皇甫嵩迫于一时,不得不隐忍屈从董卓,亦是不会心服。
董卓其人,虽然有些政治手段却无政治素养。御下手段其实统而言之,不过王道、霸道。恩义相结为王,以力相驱为霸。如孟子所言,“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董卓起初也未必不想对公卿们以恩义相结,但最终只是换来个关东起兵的灰头土脸罢了。自此以后董卓日益恣睢,全然依仗自己武力,转为纯粹的霸道,只想以力压服他人。
这回在皇甫嵩一事上也是,董卓肯定知道皇甫嵩不会心服,但董卓也有把握以皇甫嵩目前“力不如人”的局面,其人必是不敢反。就像目前长安的许多公卿一样,不反,苟安于一时;反,杀身之祸在眉睫。
不过刘协亦是知道,董卓目前的局面皆是暂时的。自古从未有霸道能久之人。秦制天下,并吞六合,霸者无过乎此,二世而亡;项羽破秦,威震天下,西楚霸王之名,小儿止啼,不过数年,自刎乌江。董卓固然为枭雄,又岂能及此二人?
“故而商纣恃力,牧野倒戈,遂有姬周以仁首昌;始皇霸道,二世而亡,乃有高祖入于关中;项羽猛鸷,威震天下,终不及高祖仁厚以兴汉。董卓其人,差此三人远矣,其亡不旋踵,何可谓忧?”
刘协啜了口茶,如是感叹道。末了,刘协起身步行至殿门口,自己将一根被风吹灭的蜡烛点燃,抬头望见空旷的前庭,前庭外值侍的侍卫,转过对着吴伉有些落寞地说:“朕所虑者,恐天命已不在炎汉。”
吴伉闻此言,瞠目结舌,起身跟至刘协身边道:“陛下何谓也?炎汉四百载,岂有天命不钟之理?”
刘协闻此摇了摇头,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作毯的西蜀绢布,又抬头望了望自己寝殿奢华的雕梁画栋,反问吴伉道:“所谓天命者,何也?”
吴伉乍听此问,一时反应不过来,抬头望向屋外天空,沉吟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刘协见此笑了笑,步出宫殿,抬头与吴伉一齐望向已经全然黑了的天空,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天命不在天也,元元众生,即天之命也。朕恐天下,苦汉已久矣。”
刘协又想到了他站在望台上,看见的长安移民,还有他们那麻木悲怆的神色。
霎时,天雷作响,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吴伉的不知所措与刘协的满脸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