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一颗星子,月亮也被遮在了云后,夜,漆黑的令人压抑。
崔槐呻吟着悠悠醒转,他睁开双眼,才发现躺在自己的茅屋之中,身畔守着那银发白眉的姑娘。
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到流苏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流苏的面前,痛哭流涕的苦苦哀求道:“小姑娘,求你让我再见羞竹一面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流苏左右为难的道:“羞竹姐姐本就执意留在人界不肯离去,若因此而更加执着,崔槐先生岂不是害了羞竹姐姐么?”
“小姑娘,就让我见她一面吧,我会让她离开的,请相信我。”
流苏沉吟半晌,道:“好吧,流苏相信你,你便在此等着竹羞姐姐吧。”
“多谢,多谢,在下感激不尽。”
夜雾透过窗棂,氤氲升腾,看上去是那般的诡异。鸣虫也已停歇了吟唱,夜幕下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羞竹姐姐。”流苏只身来到一处水流的源头,轻唤着羞竹的名字,须臾间,羞竹羸弱的身形便摇摇欲坠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羞竹姐姐,这神女的气息正在慢慢蚕食你的魂魄,去见见崔槐先生吧,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我怕……怕吓到他。”她的脸上只剩下森森白骨,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但言语中能辨出她想见又不敢见的茫然。
“流苏自有办法。”流苏面对哪张恐怖至极的脸,微笑道:“真正用心爱你的人,是不会在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的,相信我吧,羞竹姐姐。”
“嗯。”羞竹点头应是,旋即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幽冥之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令人不觉毛骨悚然。
流苏柔荑剑指青天,瞬间一点光晕便在指尖凝结,她身形疾转旋舞,点点晶莹的光便徐徐的注入了羞竹已严重溃烂的躯体,刹那间,粉嫩的皮肤正慢慢的包裹森森白骨,破烂的衣衫也在一瞬间完好如初,一位娇艳欲滴,身着粉色襦裙的美人便出现在流苏的面前。
“羞竹姐姐,你真美。”流苏由衷的道。
“多谢你,流苏姑娘。”羞竹福了一福,羞怯的脸上泛起娇艳欲滴的涟漪。
流苏叮嘱道:“羞竹姐姐,你千万请记住,你们只有最后两个时辰了。”
羞竹盈盈下拜,道:“流苏姑娘,您的恩德,羞竹没齿难忘。”
流苏轻笑道:“羞竹姐姐,您快去吧,莫让崔槐先生等的急了。”
“嗯。”羞竹点头,飘然远去。
人有千般疾,唯相思难医。
羞竹急迫的脚步在门前停住,抬手轻轻地推开了柴扉。
时隔年余,两人终于相见。没有流苏想象中的那般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相反的,却是平静若水,波澜不惊。
流苏将这美妙宁静的夜晚留给了他们,只远远地看着烛光下那一对璧人。
“木头。”她轻声的低吟,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神中流淌着一湾涟漪,记忆中的白面书生此时已是皮肤黝黑,满面沧桑,看上去竟苍老了许多。
“小竹,你还是那般漂亮。”崔槐抓住她的手,眼神自始至终没有自她的脸庞游离。
“木头,这是流苏姑娘在我身上施的法术,小竹的尸身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我怕吓到木头,所以不肯相见,木头不要怪我。”
“不!小竹,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记得你最美的样子,你在我这里,永远在我这里。”他将她的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放在自己咚咚跳动的胸口之上,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他那喷张的悸动。
“我好想回到家乡去,和木头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终此一生,可是,我曾向往的这一切都已不可能了。我好怀念家乡的茶香和唱着山歌的玩伴,这时节张家大叔门前的客榕树已开花了吧,好怀念客榕树下的书生,我总能在他的背篓里找到好吃的。”
“那书生一直在客榕树下翘首企盼着心爱的姑娘能够早些回来。”他攥着她冰冷的手更加的紧了,仿佛一个眨眼,她便会消失一般。
羞竹轻轻的摇摇头,幽幽的道:“那姑娘回不去了。狂狮镇外强盗横行,她为了能在婚期内赶回去,便不顾别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导致整个商队被困在一线天峡谷,最终葬身在马贼的火攻之下,尸身也已被秃鹫啄食。”
“……”
“……”
两人依偎在一起,轻声呢喃。瓶中的一支客榕花正拼尽全力的盛放,正开出了娇艳欲滴的花朵。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花?”
“你的喜恶我都记得。”崔槐抱得更紧了些。
“灵秀是一个好姑娘,我知道她喜欢你,回去之后,若她未嫁,你便娶了她吧。”羞竹道:“张家小姐虽生的好看些,但她娇生惯养的惯了,不是我们寻常人家能供养的起的。”
“小竹,不要说了。”
“我此刻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让我说吧。”羞竹闪着一双灵动的眸子深情的凝望着他,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从不知,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竟也有这般乖巧的一面,他终于不忍打断她,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每次走镖,我都会将一部分钱藏起来,就怕你拿不出钱娶我过门,如今,那钱我是用不到了,你给灵秀作嫁妆吧,那钱就藏在城隍庙香案的地砖下面。”看着他一身褴褛,又心疼的道:“我自幼习武,女红却是一窍不通,看你这一身衣衫,我又不能替你缝缝补补,想来实在惭愧,灵秀却极善女红,她一定能将你侍候的很好的。”
“小竹……”
羞竹抬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凄婉怜惜的道:“怪只怪我们有缘无分,我离开以后,你要好生的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放心不下。”
“没有你,活着就像行尸走肉,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木头,答应我,只可以消沉一阵子,绝不可以消沉一辈子。”羞竹怨声道:“你可以去我的坟前祭拜,但我却不允许你带着灵秀一起来,便是死了,我也会吃醋的吧,若是你们有了孩子,可以带你们的孩子来,让我看看那娃儿长得像你还是像她。”
“小竹……”
“……”
“……”
在两个相爱的人眼中,一生一世都只是白驹过隙,何况短短的两个时辰……
雄鸡报晓,黎明堪堪来临。
“木头,我要走了,若有缘,来世再见吧。”羞竹终忍不住哭道。
他紧紧地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近乎绝望的道:“小竹,我既找到了你,便不会再和你分开,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受苦。”他痴痴的凝望着她,脸上满是温柔的情深。
羞竹嘴角露出一丝无法理解的笑意,道:“是吗?等看过了我的样貌再做决定不迟。”
羞竹强忍五脏六腑打结般的剧痛,含着眼泪深情凝视着眼前挚爱的人儿,终于还是散去了流苏在她身上施下的仙法。蓦然间,一个面目狰狞的女鬼出现在崔槐的眼前,她的眼睛只剩黑洞洞的两个窟窿,皮肉早已溃烂斑驳露出森森白骨,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完整的皮肤,两排牙齿暴露无遗的裸露在外面,样貌恐怖至极。
“呀!鬼啊!救命啊!”崔槐惊恐万状的呼喊着,手足并用连滚带爬的逃离了羞竹的身畔,只一转眼间,便跑没了踪影。
羞竹呆呆的站在当地,空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两行鲜红的血,看着深爱的他狼狈逃窜的背影,她哽咽道:“这样便会忘记我了吧,木头,你要珍重,万千珍重,小竹走了。”
流苏来到羞竹的面前,道:“羞竹姐姐,对自己好些,人世间的因果再与你无关了,姐姐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羞竹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那或许是她最美丽的表情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可留恋的啦,我可以放心的走了,多谢你,流苏姑娘。”
她不断地凝视着崔槐逃走的方向,依依不舍的看了又看,直到除了漆黑的夜幕,她什么也看不到。最后她万般不舍的化作点点星光,蓦然消失在流苏的面前。
流苏仰头看着那点点星光,忍不住低声啜泣。
流苏在不远处的大树后找到了落荒而逃的崔槐。
他无力的背靠在树后,泪水不断的簌簌而下。他的身体缓缓的滑落,最终瘫坐在地上,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助,他近乎耳语的道:“这样,那个傻瓜便会毫无牵挂的离开了吧。”
流苏立时顿悟,她恼恨自己的无知,她总是固执的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的对他万般的好,将自己最好的给予他,却从不知道,世间有一种爱,会以伤害的方式去爱一个人。
流苏怔怔的站在一旁,呆呆地陪着他,良久,良久。
众人在落石镇水源的泉眼处找到了羞竹的尸身,落石镇也终于恢复了蓬勃生机。
崔槐掬水而饮,泉水甘甜若饴。他眺望远山,凝重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不似先前那般的伤心欲绝,他看起来轻松了许多,“我的家乡名唤厌离,那里四季如春,百花齐放,不似北方严寒之地,厌离城的人们热情好客,淳朴善良,实在是不忍离开的太久,哈哈哈……”
流苏道:“这落石镇是移动的,现在已经不是在漠北了,这里是我燕国地界,想必离你的家乡不会太远了吧,崔槐先生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嗯,我要带小竹的尸骨回去,而后……”崔槐脸上的微笑渐渐掩去,仿若陷入了沉思。
流苏道:“落石镇的人伤害了先生,羞竹姐姐便用自己的尸身掩住了泉眼,以报复那些伤害先生的人。”
“我软弱可欺,她自小就替我出头。”崔槐不由想起了,她卷起袖子为了自己和别人拼命的景象,想起了一起去捉鱼,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往事,他的心立时碎的七零八落。
过去的种种在眼前氤氲而生……
“喂,木头,又落榜了,没事,本姑娘养你。”
“举止轻浮,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
“喂,本姑娘是看你伤心,担心你哭鼻子被人看到笑话你,所以才来哄你的,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让我爹知道,又要打我板子了,别不识好人心好不好?”
“我不需要……”
“你便是考不上功名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我吗?本姑娘不嫌弃你就是了。”
“你不嫌弃我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本姑娘恨不得人人都不喜欢你,那样本姑娘就不用担心你被别人抢了去。”
“女孩子家说这些话羞不羞?”
“我们指腹为婚,以后总是一家人的,过了门你就是我的夫君了,有什么好羞的?”
“……”
“呀,不好了,我爹来了,我先走了。”
过去种种,恍若昨日一般,他笑着,脑海里回荡着的始终是那个骑在墙头上逗他开心的女孩……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哈哈哈……”
落石镇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水源的事终于解决了,大家不由欢呼雀跃的跳起舞来。
看着欢欣鼓舞的人群,流苏三人没有向族长辞行,便默默地离开了。
当经过崔槐茅屋之时,流苏驻足观望了良久,才道:“此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们一起去跟崔槐先生辞行吧。”
“你们去吧,我不去!”燕慈不耐烦道。
“崔槐先生,流苏来跟您辞行了,我们要走了。”
在门外呼唤了许久,却不见有人回应,流苏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却发现茅屋里早就没有了人,那杆镖旗也已不见了。
“镖旗不见了,崔槐先生离开了。”
流苏缓缓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也走吧,若是有缘的话,我们必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