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孩儿的母亲。但她并没有结婚,她曾经期待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在听到她怀孕的消息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犹然记得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子,首先爱上的,是男人一双干净白皙的脚。
“先生,您的脚很漂亮。”她为他试鞋,多嘴又不由自主地轻声说了这句话。
“是吗?”男人疑惑地反问。
她认真地点点头。比起她之前侍奉过的那些,布满汗液的,蜕皮的,起泡的,甚至流浓水的,它洁净得有些不似人间了。
男人于是专注地看着她,这才发现,这个替她试鞋的女子竟是十分年轻漂亮的。他开始追求她。接她下班,去海边的餐厅尝一客新鲜空运的龙虾,包下午夜的电影院只为了和她昏暗缠绵地亲吻,在路灯朦胧的光晕下说永远会爱她……甚至带她去别家高级鞋店购物。当另一位年轻女子谦卑地弯下身体为阿黛试穿鞋子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说这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有那么一天,会是自己的脚尊贵过他人的脑袋。
男人就是这么俘虏了她的心。
在阿黛所有的同事都恭喜她即将飞上枝头的时候,一张怀孕证明令这个男人永远成为了阿黛的回忆。她痛哭着,狠狠撕裂着男人遗留在她房中的一只袜子。几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婴。孩子呱呱坠地,有一双和父亲一样干净白皙的脚。
对于她的人生而言,这无疑是一段失败的经历。以至于她每天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女儿,总也摆不出属于母亲的温柔神色。
“妈妈,今天在幼儿园有人欺负我。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也许是因为常年得不到疼爱,女儿的声音永远是怯怯的。
“是吗……”她平淡地回答。
“恩……我讨厌幼儿园……妈妈,我不想上幼儿园了……”
“不行!”她憎恶地皱起眉头,目光所及是女儿凉鞋里那双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脚,“不行……不行……你本来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没什么好介意的……”
五岁的女孩儿听了,只是难过地低下头。
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她灰暗地想着。
面前是一双双轮廓模糊的脚,一一向她逼近着。
但女儿却真的不愿意上幼儿园了。
早晨,她忙碌着梳洗,一便一便用肥皂清洁着自己的手,机械重复着。却忽然看见女儿呆呆地立在鞋柜前,鬼鬼祟祟。她走过去,脚步的声响让女儿惊弓之鸟般地跳到一旁。
“……妈妈……”
“怎么了?”
“我的鞋子,鞋子不见了。”
她闻言,朝鞋柜看去,女儿的凉鞋果然不在了。
“鞋子怎么不见了呢?”她若有所思地,在女儿的脸上寻找线索。
五岁女孩儿无暇的脸是藏不住欺骗的。她慌张了,迟疑地倒退了几步,“我不知道啊……它忽然就不见了……”说着,不安地挪动着光裸的双脚。
她轻易地就恼怒了,猛地伸手探向鞋柜与墙壁的缝隙,抓出两只小小的鞋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了鞋子,就不能上幼儿园了吧!”她恶狠狠地吼着女儿,委屈地生起气来,“你以为妈妈这么辛苦地赚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每天让形形色色的脚踩在我手上,踩在我身上,踩在我脸上,你以为我是喜欢这么做的吗?”
女儿的瞳孔里撑满了阿黛扭曲的脸,她害怕得靠着墙壁弱弱哭泣。也许她明白了阿黛的话,也许并不明白,但阿黛并不在乎了。渐渐演变成一种宣泄,仿佛从一个狭小的出口拼命挤出自己的痛苦。她犹不满足,把鞋子重重地掷在地上,“穿上!立刻跟我去幼儿园!”
“……我,我不去……”女儿竟哭得猛烈了,说话也因抽泣而断断续续,“妈妈……我不去……我不喜欢幼儿园……小朋友们欺负我没爸爸,是野种,老师也不喜欢我,还有……还有……”
“你本来就是野种啊!本来就是啊!”阿黛凶狠地打断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直到喉咙被什么咸咸发涩的液体堵塞了,也不肯放弃。声嘶力竭,象是用刀片割裂着声带,“你本来就是个野种,本来就是!……你和你妈妈都是被抛弃的!……”
女儿终于不再哭泣了。眼泪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虚无地站在墙边,逐渐化成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但在阿黛眼里,却只看见了她一双漂亮白皙的脚。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荧光,象两盏晃晃的明灯在拷问着她失败的人生。
那双和她父亲一样美丽的脚啊……她不由地更加憎恨,拾起地上的童鞋砸向女儿……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女儿送到了幼儿园,以至于上班迟到了。
午休的时候,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训斥了几句她的迟到,也感慨起阿黛与女儿的境遇。
“她今天,竟然偷偷藏起自己的鞋子来逃避上幼儿园……”阿黛说着,混浊地叹气。
“既然她那么不喜欢,何不换一个幼儿园试试呢?”经理问。
阿黛的嘴唇抿了抿,终究说道,“可是那家幼儿园风评好,设备也好,虽然学费贵了点……”
“可不只是贵了一点啊,”经理打断她,“你大半的工资大概都消耗在她的学费上了吧!那里根本就是个贵族幼儿园吗!”
阿黛颓靡地点点头。她恍然想起今天早晨把女儿强拉到幼儿园门口,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她们面前。车上下来一对母子,衣着雍容的母亲目送着殷勤的老师把儿子接进了幼儿园,然后抬眼,她忽然看见了阿黛。
“是你?”黎太太惊讶地看着阿黛和她身边的小女孩,“你女儿也能在这里上学?”
阿黛只是匆匆地鞠躬行礼,躲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
经理摇了摇头,继续说着,“贵族幼儿园啊……平时看你对女儿又打又骂的,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凄然一笑,“其实,我也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啊,爱或恨,都是出于本能吧!
经理不置可否地笑了。想了想,又说,“小孩竟然会藏鞋子,难保她还会有其它行为。若是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骗人的话,就糟糕了。”
阿黛认同,记在心里。
日子就这么焦灼地过了几天,女儿的厌学情绪与日俱增。她不知如何教育,总是莫名其妙地发怒,对于女儿的打骂也更凶狠。
每一天都是筋疲力尽的,她死死地拽着女儿往幼儿园走去。
“妈妈,我不要去,不去……”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野种?”阿黛狰狞着表情,却不知不觉地落泪了。眼泪顺着扭曲的纹路,蜿蜒流淌,“因为小朋友们欺负你没有爸爸,因为老师不喜欢你?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女儿迟疑着,忽然抬头说,“还有一个怪叔叔,他整天盯着我看。我在操场上,他就躲在草丛里看我。我在教室里,他就躲在窗户边上看我。放学的时候,他就躲在门口看我。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很吓人!”
“怪叔叔?”阿黛听了,停下了脚步,“老师知道吗?其他小朋友呢?”
女儿咬着嘴唇,忽然沉沉地低下了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敢告诉别人。”
阿黛思索了片刻,身体突然宛如被扔进了火里。她重重地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气急败坏,继续死死地拖着女儿去幼儿园,“你这个孩子!居然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撒谎,是真的……”
但阿黛丝毫不理会女儿的辩解,狠狠地,几乎扯破女儿的衣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恍惚的时候,眼前漂浮着一双双湿漉漉的脚。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滴滴答答地落着粘稠的液体。
经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恍然惊醒,面色青红。随即谈起女儿早上所说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孩子,真的学会说谎了……”阿黛低沉地述说着。
“真的是她说谎吗?你会不会太轻易地责怪她了?”
“会吗?会吗?……”阿黛茫然地半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女儿白皙的脚,“和她父亲一样的……两个人都在对我撒谎,都是骗子呢……”
经理见她颓靡的样子,想要安慰几句。却适时传来门铃清脆的声音,两人顿时精神一振,看见推门而进的华贵妇人,竟然是黎太太。
黎太太进门后,款款地往沙发上一坐。她环顾四周,把目光聚焦在脸色泛青的阿黛身上,“就你吧,不懂规矩的家伙儿。帮我选几双鞋,简约一些的款式。”
阿黛败在她的笑容下,头皮发麻。赶紧整了整衣衫,在经理的帮助下选了几双鞋,一一捧到她的面前。
黎太太微微地眯起眼,“帮我换上。”
阿黛点头,随即帮黎太太脱下鞋子。竭力封杀了所有不该有的表情,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一双比自己的脑袋更尊贵的脚。依旧是粘稠的汗液,宛如为脚覆盖了一层薄膜。阿黛抬头看见黎太太灿烂的笑容,连灵魂都恐惧得颤抖。
她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地,捧着汗脚凑向自己的脸。来回轻轻地擦拭着,用自己的皮肤吸收腐臭的汗液。
黎太太颔首,得意地笑。
在试穿鞋子时,黎太太忽然问阿黛,“怎么,你女儿也在那所幼儿园上学吗?”
“是的,”阿黛恭敬地回答,“但她当然比不上小少爷的聪慧。”
“那当然了,”黎太太骄傲地撇了撇嘴,又说,“你哪里来的钱供女儿上贵族幼儿园?”
“……钱,努力赚,省着花,总是会有的。但是女儿,只有一个。我只是希望她得到好的教育,以后不要轻易地被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