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村升起的太阳似乎总是比城市升起的要圆,要亮。只稍稍隔着大山露出一丝金灿灿的端倪,那村子里的鸡阿狗阿都纷纷叫唤了起来,争着抢着吵醒了屋中酣睡的主人,以换得一餐简陋的饭食。
这一日清晨,王二叔就惯例地被自家门前的公鸡惊扰了酣梦。他揉了揉浑浊的睡眼,借着尚还稀薄的晨光起身披衣,顺势往身边老婆的大腿上轻轻拧了一把,“婆娘,天亮了,该起啦!”王二叔哼哼着。
“别吵,困着呢!”王二婶却蛮狠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还睡还睡,瞧瞧你,还没咱家的鸡勤快!”
“哟?造反了你还?”王二婶一听,咕噜一下翻身坐起,杏眼一瞪,“觉得它勤快,你娶个鸡做老婆呀!哟,那还是个公鸡呢,看你俩怎么过!”
“行行行……”王二叔素来说不过他的婆娘,索性不再抱怨,伸长了脚在炕下摸索鞋子。
“我也就再睡一会儿罢了……”婆娘翻个白眼,得意洋洋地重新倒下身,“我又不是成心要偷懒,你没听见昨晚隔壁张家的动静吗?象是在翻箱倒柜,闹腾得我一夜没睡好……”
王二叔寻着了鞋,下了炕,“也是,我还听着他家门前的大狗,不知怎么就鬼哭狼嚎了好半天。这狗平时就凶,见着妮子就嗷嗷叫,吓得妮子回回都哭着回家。”
王二叔说着,出了屋,正巧见了大女儿妮子和小儿子阿贵正在院儿里洗脸,两盆水被调皮的娃娃撒出了一半。王二叔皱眉,劈头盖脸就骂了妮子一顿。却怎么也舍不得骂小儿子一声,重男轻女向来是村里的习俗,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洗了把脸后往隔壁张家走去。
二
此刻,圆溜溜的太阳早就越过了山顶,慷慨地撒了村里满地的金光。
王二叔一直走到了张家的院子门前,院门的锁好些年前就坏了,素来只是虚掩着。他随即高喊了几句,也没人应声,更奇怪的是,张家那只素来飞扬跋扈的大狗居然也没有吼他几声。王二叔不禁有些担忧了,一大清早却冷冷清清,王二叔可不相信张家的人个个都象他的懒婆娘一样在睡懒觉。
他径直推开了门,刚往里走了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逼得头昏眼花,连连后退。他好不容易稳住了脚跟,定睛往院子里一瞧,顿时吓得七窍生烟。
只见张家的大狗僵硬地倒在地上,口唇处溢出黄色的液体,一双半睁的眼珠泛着浑浊而泛着死气。而张家屋子的大门居然也开着,他家女儿的身子挂在高高的门槛上,头向里,一只鞋子被踢出了老远。
王二叔愣了片刻,这才扯着嗓门逃出了张家的院子,“死人啦……张家死人啦……”
三
对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村而言,非正常的死亡案件简直是千年不遇的。
王二叔撕心裂肺的惨叫划开了寂静的黎明,也揭开了村里劳师动众调查案件的序曲。
村子里的几个警察自然是毫无用武之地的。他们不过是挂着虚名穿着制服,平日里挂着酒壶巡视村子的普通百姓罢了,这遭竟瞧见了真正的尸体,纷纷眼睛一翻,捂着鼻子逃开了。鉴定,侦查,统统别指望他们。他们远远地躲在张家门前的麦子地里遥遥张望着,连维持现场秩序也做不过。
村干部见状,赶紧又报告了镇里,匆匆请来了镇里的警察。这才多少有了些调查案子的驾驶,尸体也收走了,现场虽然被恐惧又喜看热闹的群众破坏了不少,但还是做了记录。凶案的发现者,王二叔也被客气地请到了警局里做笔录。要知道在乡村里,“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也是件难能可贵的经历,王二叔战战兢兢,又有些说不清的得意,在众村民的拥簇下进了警局。
四
笔录做得很顺利。或者说是激动的王二叔把原本简单的经过说得异常复杂。
“也就是说,昨晚你和你老婆就听见了张家有异常的动静?”警员问。
“是阿是阿,我婆娘说张家昨晚就象是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害得她一宿地睡不好觉,早上她还赖着床不肯起来,还和我吵了几句呢!我怎么也说不过她,没办法,只好听她的,一大早儿就去张家说理去。这不,就让我遇到这倒霉事儿啦!”王二叔说着,还愤然地一拍大腿。
警员不自觉地笑了笑,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张家了阿,先在院里和训了几句女儿,我家妮子总让我不省心,但我家阿贵就特乖,我从来不骂他……”王二叔说着,见警员又是笑,知道自己偏题了,赶紧说道,“我的意思是,接着天就亮透了阿。可是我走到张家院门口,那儿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他家的大狗都没叫唤……”
“等等,张家的狗平时来人了都会叫吗?”
“会阿!叫得可凶了!张家还喜欢在每天傍晚去遛狗,遛到我家门前,每次都吓坏可我家婆娘和娃娃……昨晚我还听见那只狗在大声叫唤着,也没在意,他家的狗有事见只苍蝇都要叫几下所以,昨晚我也没想着去张家看看……也没想到,那狗是快死了,那模样象是中毒的吧……”王二叔说着,陡然觉得愧疚,声音低了下去。
“知道了。”警员一一记下,安慰了几句后,示意王二叔可以回去了。
王二叔惶恐地点点头,屁股刚挪出椅子,却忽然见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伙儿冲进了审讯室里,一把把他又按回了椅子上。王二叔一惊,见是村子里那几个只会吃皇粮的没用警察,不禁气呼呼地问,“干嘛呢!”
那几个混警察也不答他的话,目光转向镇里来的警员,大声道,“同志,可千万别放王二走阿!他撒谎呢,人都是他杀的!”
“什么?”一时间,王二叔和警员一并惊讶道。
“别含血喷人!有证据吗?”王二叔气愤地呵道。他想起身,但无奈那伙人力气大。
“证据,有阿!”那伙混警察于是呵呵笑起。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拿出个小袋子,招摇过市地摇了几下,“这是我们几个在张家门前的麦子地里找到的,王二,你看看这是什么?”
王二定睛一看,不禁觉得眼前一黑。
那袋子是王二叔家里自己缝制的,底下绣着个小小的“二”字。他曾经好几次拿着这只小袋子去村里的杂货店,买耗子药。还曾经夸耀过,这只他婆娘自己缝的袋子又结实又不漏,用来装耗子药正好!
王二这才想起,张家大狗的模样,看上去正象是吃了耗子药。
五
王二叔无法解释自家的耗子药袋子怎么会出现在张家门前的麦子地里。他越是想就越是糊涂,越想用撒谎来掩盖就越是把自己描得漆黑。
时间一秒秒过去,面对王二的窘迫,村里的混警察们越发得意,邀功似地把王二杀人的谣言传遍了全村。所幸镇里的探员并不相信有这么粗心大意的凶手。虽然检验报告证明张家的大狗的确是死于耗子药,但是更多的疑点正趋向于证明王二并非凶手。
警员说,“张家的凶案应该是谋财,他家的金饰和现金都不见了,屋里几乎是被洗劫一空。现场虽然被破坏,但是发现的脚印和其他痕迹都与王二并不符合。耗子药这点虽然蹊跷,不过也不能算是王二犯案的证据……但是姑且,还是先把王二留在警局里吧……”
这么一定夺,王二叔只觉得天崩地裂,之前“配合警方调查工作”的荣誉感和热情随即荡然无存。他的婆娘和两个孩子就抱来了棉被和衣服,于是王二就这么被不明不白地收监在警局里了。
六
被收监的那几天,王二躺在警局的硬板床上,越想就越气越委屈。他想着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倒霉事儿呢?那袋子兴许只是前些日子他无意路过时遗留在张家门前的,但偏偏就是张家遭了这灭门的惨事,偏偏张家又恰好是自己的邻居,偏偏又是自己多事去推了张家的院子门。
不对阿!并不是他想去的,是他的婆娘硬是要他讨个说法的呀!王二叔念及于此,不由更加气愤。却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他,“嗲嗲,娘要我来看看你,问你晚上冷不冷,要不要多带些衣服被子给你。”
王二叔隔着铁栅栏向外看去,是他年幼的小儿子阿贵。
从小就万分疼爱阿贵的王二叔,原本此刻见了儿子应该是分外欣喜宽慰的。却是因为儿子方才提到了他的臭婆娘,又在王二叔的气头上,他环顾四周望着冰冷的铁栅栏,情不自禁就发起了脾气,凶神恶煞道,“那婆娘要是真关心我,就让她自己来!别假惺惺地叫你来传话,我呸!”
阿贵一愣,嗲嗲从没用过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话。他吓得落了几滴眼泪,立刻又被火冒三丈的王二叔抓住了把柄,“哭哭哭,你只会哭!没用的东西,我白养了你和你娘这么多年!瞧你的德性,就和你娘一个模样!早知道我就去娶个鸡,下个蛋吃进肚子还有用些呢!”
王二叔这么不由分说地把火气撒在儿子阿贵的头上,年幼的阿贵嘴巴一裂,哇哇哭着就撒开小腿奔了出去。王二叔这才觉得后悔,连身边的看守都怪他不敢乱发脾气。但早已为时已晚,隔着一道铁栅栏,王二叔怎么也无法去追回伤心的小儿子了。
王二叔觉得绝望。他低垂了脑袋,心想这祸事何时才是个尽头阿!
七
而老天爷也真是心有灵犀。他碰巧就听见了王二叔的祈祷,并且迅速做出了回应。
这些日子,案子突然有了重大的突破。由于歹徒抢走了张家的金饰,警员们于是监视了方圆百里的几个金饰交易市场碰运气,却不料真的有人抛售出了张家失窃的金饰。金镯子的内里刻着不易察觉的“张”字,卖家随即被抓获,脚印和指纹也和案发现场的相一致。
铁证如山,案子离告破时日不远了。
王二叔听见这消息,兴奋地几乎要唱起歌来。看守随即又告诉他一件怪事儿,“这歹徒是路过的外乡人,赌博输得要当裤子了,这才想要铤而走险。他早就瞄准了张家,一直在找机会。那天案发时,他本打算先一刀子捅死那烦人的大狗再行凶的,却不料到了那儿一看,那只狗已经在抽抽了,张家的几口人正披着睡衣抱着狗哭呢!他们正伤心,毫无戒备,就被那歹徒一个个捅死,女儿还想挣扎着回屋里,慌张时被门槛绊倒,又是一刀毙命。”
王二听得心惊肉跳。庆幸的是自己终于洗刷了杀人的污名,但他看着看守闪烁的眼神,知道自己在村民的眼里依旧是杀狗的犯人。
八
案子终于要了结了。因为重要的是人命,而不是狗命。
所有人都认为是那天傍晚,王二趁着张家到处遛狗之际推开了张家年久失修的院门,往装狗粮的碗里添了足以致命的耗子药,又忘乎所以地把袋子随手丢在了麦子地里。大狗回来,张家睡前给了狗一些吃的,令它不久后一命呜呼。而不巧的是,张家在半夜为狗的蹊跷死亡而迷惑伤心时,又悲惨地遭遇了惨案……
两件事在一夜发生,只是巧合罢了。镇里的探员打算如此结案,而村里的众人也都这么想。而王二叔杀狗的理由,他自己早就说了,“张家还喜欢在每天傍晚去遛狗,遛到我家门前,每次都吓坏可我家婆娘和娃娃……”
“多好的一个嗲嗲呀……”村民们如此耻笑着说。王二叔洗刷了一个污名,却自从落入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污名里。他愤怒而郁闷,但几天的收监生活令他不想再惹是生非,他干脆沉默了,俨然是默认了这一切。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铁栅栏,他不在乎别人污蔑他杀狗,他只想快些从这里出去!
九
杀人的人要被判刑,但杀狗的人却在第二天就要被释放了。村民们这么纷纷传言。
既然案子已经明朗,杀狗在乡村也不算什么大错,王二叔终于可以走出这座暗无天日的牢房了。
临走的那一天,他呆坐在僵硬的床铺前,机械地收拾着自己的被子和衣服。他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但还是会禁不住地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如何的?
他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回头,是小儿子阿贵正虎着一张稚嫩的脸,不大情愿地看着他。阿贵的手里捧着一碗吃食,扭扭捏捏地在王二叔的面前停下脚步。王二赶紧从儿子手里接下发烫的碗筷,想起之前自己无端端地朝着阿贵发脾气。要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对阿贵说过一句狠话阿,王二叔不由后悔莫及,讨好道,“阿贵,不生嗲嗲的气了?”
而阿贵却倔强地转过头,“娘说了,她在家里收拾屋子等嗲嗲回去,让嗲嗲先吃些东西垫饥。”
“好好,嗲嗲这就吃。辛苦阿贵了!”王二叔赶紧碰起了碗筷,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他吃着吃着,忽然五脏六腑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忽然看见碗的边沿点缀着几颗没有融化的颗粒,但他已经痛得没有办法去思考。
真相,是怎么样的呢?
王二叔听见儿子稚嫩的嗓音,“哈哈……嗲嗲上当啦……姐姐说了,张家的大狗吠她,她觉得大狗不乖,要给它吃点苦头!……而阿贵我这么乖,爹爹却也要吠我,所以我也要给爹爹吃点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