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泣不成声。
曾经疼爱我的爷爷就那么走了，身体僵硬地躺在我面前的大棺材中。象征死者身份的青灰色的脸，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右边似乎更浓密一些。听说是为了掩饰头部右边的伤口。
听说曾经最疼爱我的爷爷，在某一天的午后，唐突地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浑身的骨骼在翩然下坠的过程中不断碰撞着纹路华丽的木制栏杆和台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最后身体终于静止在地面，反倒是瞳孔渐渐地扩散。致命伤是右脑勺被撞出了大大的窟窿。失血而死。
我捧着百合花站在亲戚队伍的最前边，最靠近爷爷的地方。不敢正视他的脸，那团仿佛是青灰色的火焰。
死人的眼珠不再灵活，生命停止了，它也就定格了。现在，它正隔着一双眼皮固执地注视着它最后的猎物。
它在看着我呢，我能感觉到的！
爷爷，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爷爷，你还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不可思议，看上去就象还活着！就好象随时还会坐起来，对我们说什么一样。”
我转过头，是表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旁，执着手绢轻轻抽泣着，“表姐，我不信啊，为什么！爷爷那么突然就去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他好端端的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呢？”
我张了张嘴，却始终什么也说不出口。
竭力安抚着伤心欲绝的表妹，再回头看看，其他亲戚们早就散去了。他们在灵堂的那一头又陆续聚拢起来，挥舞着手脚，吵吵闹闹的样子。
“死得很突然呢，所以手续很麻烦，律师要过几天才能把文件拿来。”
“是遗嘱吗？那没指望了，老头偏心他那孙女，很早以前我们不就知道了吗？”
“不会一分钱都没有吧，亏我还一心一意讨那老头开心呢！”
我佯装安慰着表妹，伸长了耳朵也只是依稀听见些。我看见叫得最响亮的舅舅，在一群亲戚中手舞足蹈地象只被惹急的猴子。
我知道，他在爷爷身上下了不少工夫。
爷爷的财产都交给保险公司保管了，他的住所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所以当我提出要整理遗物的时候，不出所料，只看见一双双冷淡而伪善的眼睛，并没有人愿意帮忙。
也好，我早就想到的。
可当我第二天准备出门，却发现表妹站在门口，身子陷在灿灿的阳光里，抚媚动人。她微微一笑，向我走来，显然是久等我的样子，“爸爸妈妈说晦气，所以我是偷偷跑过来的！”她牵牵嘴角，很是可爱的模样。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表姐，你怎么了？”她见我忽然沉下了脸。
“没什么……”我勉强笑了笑，“亏得爷爷生前疼爱你！”
“哪有，爷爷最疼的一向都是表姐你啊。”她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还有，表姐别怪我父母啊。他们也……也……”
“好啦，我知道了。”我回答，心里也不觉地感叹。我的表妹还真是善良。
爷爷所居住的古旧洋房里，到处都留着他生前爱看的书，爱把玩的古董。
“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多少还是有些价值的，而且又是爷爷的纪念品。你可以挑选些自己喜欢的留下纪念，其他的我们再处理。”我边辛勤归置着杂物，边回头对表妹说着。
却不由地皱眉，问她，“怎……你怎么啦？”
我停下了手边的事，因为看着她站在房间的中央，眼神呆滞，愣愣地蜿蜒下两行泪来。
“表姐，”她迟疑地开口，一张落寞的脸转向我，恍恍惚惚的声音仿佛在猛烈摇曳着她的身体，“……这里到处都是爷爷的味道啊……”
她说着，眸子蓦地暗淡下来。又忽然翩跹着步子，转到桌子旁，“从前在这里的，是爷爷在吃饭呢！”
又转到写字台前，爱惜地抚着桌面，“从前在这里的，是爷爷在看报纸呢！”
一个回身，又吟吟地说着，“在沙发上打瞌睡……啊，又在阳台上晒太阳，然后……”
然后呢，然后却是……
她的脚步哑然而止，眼睛里似有汹涌的海浪，身体也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只有手指颤颤地抬起，红色的指甲，象血一样，流淌向那个方向，“然后，在那个地方，永远地消失了。”
那个脆弱的表妹终究禁不住，伏在地上嘤嘤而泣。
红红的指甲指南针般定格着。又象根提线，身体如残破的木偶般摇摇坠坠，耷拉在下面。
我连忙拥住她，她把脸埋进我的肩窝。
抬起头，正对着楼梯，长长的楼梯，是爷爷通往死亡的道路。
“别哭了。”我安抚着她，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
僵硬的手指也跟着身体软软垂下，她忽然低头，因为手指触到一个冰冰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拾起来，问我。
圆圆，亮亮的球体，光彩瞬间在她手上绽放出来。
“好漂亮，是水晶球啊！”如同抱着万花筒的孩子，她看得竟一时忘记了哭泣。
“恩，”我皱眉，“是天然水晶做的球，爷爷的东西。舅舅以前为了讨好爷爷而送的，也算是个稀罕的东西。”
“是天然水晶啊，难怪里面有很多细小的杂质，不过还是很透亮，好漂亮啊！”表妹赞叹道。放在掌心中把玩，爱不释手的样子。
“漂亮是漂亮，不过水晶是很有灵性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地就放在楼梯底下了？”我说着，不满地想要从表妹手里把球接过来。
“灵性，什么灵性啊？”
“恩，水晶的灵性能给人力量吧，也可能从中看见些奇妙的东西，不是经常用水晶球预测未来吗？不过爷爷刚去世呢，说不定灵性会带来些不好的事情，还是给我吧，应该好好收起来。”
可表妹看着水晶球，丝毫不理会我的话。
看着看着，她忽然暧昧地笑了，“姐姐，连这水晶球里也有爷爷的味道呢！”
我惶恐地看着她。她的眼眸浮起淡淡的人影。
是爷爷的影子。
她很早就离开了洋房，心满意足地捧着怀中的盒子。她硬是要走了水晶球，迷离而强硬的态度让我甚至不敢拒绝她。
“这东西可能不吉利呢，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个啊！”我努力地游说她。
“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要它！”她说着，倔强地把盒子往怀里藏。
真是固执的丫头阿，和爷爷简直一模一样。
也正是这孩子气般的固执，总是让我拿他们没办法，让我疯狂，让我无计可施……
但说到底，我始终是不放心的。
几天后，我按耐不住烦躁的心情去表妹家拜访。她一个人在家，笑颜如花地迎我进门。
“家里人呢？”我四处张望着。
“就我一个，爸爸妈妈们和其他亲戚们在一起，到律师行去了。”她殷勤端茶，心情明媚的样子，“表姐有什么事吗？爷爷的遗物都整理好了吧，对不起，这几天都没去帮你！”
“没关系，那房子我常去，整理的话一个人反而更快！倒是你，还好吧！”
我悄悄打量她，似在眉目间寻找蛛丝马迹。她瞧见了，反倒咯咯笑起来，仰起红润的脸大方地给我看，“姐姐在担心什么？因为我前几天哭得那么伤心，所以怕我还难过着？”
“难道不是吗？”我不安地反问。
她于是笑得神秘了，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个盒子，打开，“你看，有了它，我还用得找难过吗？”
我赶紧凑上去，正是那颗水晶球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溢满了奇异的光彩。
表妹细心地捧起它，朝着阳光摆弄起来，“姐姐，水晶真的充满了灵性吗？它好漂亮！每当我朝着阳光往里看，万花筒一样，我可以看见好多东西！我看见小时候爷爷带着我和姐姐玩，他抱完你，从来不忘记再抱我！买冰棒，也是你一支我一支，然后他就咧着嘴笑，问我们好吃不好吃？姐姐，这些你都记得吗？”
我看着她痴痴的模样，渐渐觉得毛骨悚然。阳光折射过水晶照在她的脸上，左一条右一条，明暗纵横，在右边的脑袋上投下一个圆圆的阴影，象个，窟窿一样。
我呆住了。手脚冰凉，如身坠冰窟。
“怎么，姐姐你都忘记了吗？”她放下球，把脸转向我，惋惜道，“亏得爷爷最疼爱你！”
“爷爷他也很疼你啊，”我咽了下口水，看着那个圆形的阴影渐渐转移，消散了。
“是啊，可惜我没有表姐能干。”她垂下头，似有淡淡的惆怅。双手又抚上了冰冷的球体。
“忘记也没有关系的，水晶球都记得呢，它会告诉你的！呵呵……”
“水晶球啊，什么都知道呢。”
我不知何时踏出了她的家门。她没有送我，她依旧贪恋着那个球。
我的双脚阵阵发软，只能沿着墙角慢慢走。
闭上眼，刚才的一幕幕子弹般在我的眼前穿梭，杀死了我所有的思维，所有的理性。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表妹你疯了吗？”我冲动地夺过水晶球，“你疯了！我知道你思念爷爷，可你这样的样子和疯子有什么区别？”
“姐姐，为什么你不伤心？为什么你要拿走我的球！”她焦急地扑过来，一时敏捷得如一头野兽。
“我也伤心啊，可我不象你那样！什么水晶球里有爷爷，你赶快醒醒啊吧！”
“不是啊，不是啊，”她大声地哭了起来，红红的指甲立刻点上水晶球的某个地方，“你看，你看，爷爷他在，爷爷真的在里面啊！”
我低头望去，发誓这将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圆圆的水晶球躺在我的手上，仔细往里看，靠右的地方，在一些天然杂质的旁边，有个红褐色的，很不自然的印记。
仿佛是个人形，有手有脚，消瘦的身样，微微佝偻的背，似在侧头凝视着你。
简直，就是爷爷的剪影！
我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水晶球。我并不知道，此刻我的眼眸，也有了爷爷的样子。
我并没有取回水晶球，太惊慌了，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直到冷冽的晚风强灌进我的脑子，我才慢慢清醒了过来。
这只是巧合吗，还是真的是水晶的灵性？
而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回到家，确切地说，是回到了爷爷生前的家。
坐在地板上，慢慢沉下纷乱的心绪。心思成了一片空灵，我忽然真的感应到了表妹所说的，爷爷的味道。
飘飘荡荡不愿意离开，袅袅地充满了整个房子。每一件家具，每一个角落，也顺势进入了水晶球里吗？
爷爷果然，是有未说完的话呢……
我闭上眼，没有水晶球也看见了从前。
我看见爷爷温柔地抱了我，因为我拿回了无数张奖状。但他又更温柔地抱了表妹，即使她什么都不会。
“姐姐很能干！不过妹妹的善良也很让我喜欢呢！”爷爷常常这么说，慈祥的眼睛里永远映射着两个身影。
只是善良就可以吗，动不动就哭就是善良吗？
所有人都以为爷爷疼爱着能干的我，但其实他心里却有着两个疼爱的影子。
相比之下，哪个更重要些呢？
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已经不必了。
在答案揭晓前，我有件事情能够必须去做。
我蓦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