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暮色大抵为世间最美。
尤其是薄雾初起之时。
矮篱笆围成的一方小院内，坐在榆木小板凳上的两个少年手抵下巴，心下作如此想。
大一些的少年名为沐秋来，十三岁。小一点的则唤沐云起，不过八岁。
少年个头均不高，身形单薄。鸡窝般的乱发蓬在头上，似是有些时日不曾洗过。
但打了补丁的衣服，异常干净。
身后，砖石搭建的三间房屋板板正正，看来极是坚固。
视线中，圆日西垂，即将沉下去，沉到极西方。
在那尽头，是大海与山脉交接之处。
落霞镇，便落在二者之间，处在一片平坦之地上。
海域原本无名，但日出东方自其上升起，更有身形矮小自称“大和族”自那面而来，落霞镇镇长便为其命名“东方”。
比起东方海域，镇北那片山脉则有名的多。
山脉名离魂，自古便如此称呼。虽不甚高，但极为辽阔。
当然，有多辽阔未曾亲眼见识也没读过几年书的两位少年自是不知不解。只是，那些在镇上官道两侧摆摊的小贩却总是高谈阔论，称其广大无边一眼望不到头，有百里之纵深。更有甚者，直言山里凶险异常，有一口能吞数人的庞然巨兽，亦存在翻江倒海之威能的强大精怪。
时间，随着少年的等待悄然流逝。
落日西坠，只在片刻间，火烧云便布满了整片天。
也红了整片海。
秋水共长天一色。
好一幅浓墨重彩山水画！
但下一刻，画上倏然跃出一点墨色。
两个少年不曾注意到这细微之处。他们的注意力，全然在那落日之上。
“秋来哥，这家伙，可比爷爷做的车轱辘还圆呐！”
片刻后，沐云起自板凳上一跃而起，对着身旁面色沉静的沐秋来比划道。
或许是坐得有些久，他美美地伸了个懒腰。
“呵呵，也比哥哥我摊的饼要大嘞！”
沐秋来轻笑，糅杂在眼底的复杂情绪因而消失。
沐云起眼前一亮，咽了咽口水。那些掺了鸡蛋、葱末和其他蔬菜的焦黄大饼清香扑鼻，是自己的最爱。比起平时所食糙米小菜，好得太多。
这般想着，小家伙便觉心痒难耐，当即可怜巴巴地蹲到沐秋来身前，拿大眼瞪他。
“小云起，不要闹，快去一旁坐好。”沐秋来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
“不，秋来哥我饿了，我要吃大饼！”
“那等看完了日落就去给你做，可好？”
“不好，我现在就想吃，现在就想吃！”
眼见小家伙往地上一躺开始撒泼，沐秋来叹了口气：“好吧，真是怕了你，你赶紧爬起来，将身上泥土掸一掸。下次可别再躺地上，要不爷爷回来非好生教训你不可！”
他面露无奈，边帮沐云起拍打后背，边提醒道。
“哦，晓得晓得！”沐云起身子不禁一颤，赶紧爬将起来。
“好了，这下便干净了。”十来个呼吸后，沐秋来直起身，满意点头。
心下，却是已经做好被教训一顿的准备。
毕竟，每天看晨起和日落，是爷爷好生交代之事。要是老人家回来没见着他们，一定会生气的。
老爷子名为沐一心。
比起这寻常名字，镇上民众更乐意叫他“沐疯子”。
而他，也的确经常做出令人费解的举动。
就比如，被人直呼“沐疯子”也不恼，却在发现自己和小云起插科打诨不认真看日升日落时大发雷霆。
就比如，一有空便揪着二人坐小板凳上，指着天说“我等本应天上住，形势所迫流落此”这样的胡话。
就比如，明明只是工匠，却非想做那手艺人，每每造出些锄头、桌椅之类的器具，便要在上面再刻些不可名状的奇怪条纹。
要自己说，那些条纹也不好看，镇上大叔大婶更不会因此多花一文铜板购买，为何非得画蛇添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回忆这些时，他便不自觉放下了手中活计。
直到“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推开来。
进来的是一个大木桶。
木桶下，沐云起颤颤巍巍，小脸憋得通红。
“哎呀小心！”眼瞅着小家伙虚浮的脚步将要踩到散落在地的一堆铁质零件，沐秋来赶紧小跑两步，将他怀里的木桶接过来放到地上。
“我自己可以的！”沐云起鼓着腮帮子，同时亮出了胳膊，想证明自己尤有余力。
“好，哥哥知道你厉害。你去拿几个鸡蛋，再掰些大葱，我过会儿用得着！”
等到准备工作都完成，沐秋来便起了锅，舀几勺油倒进去。
摊大饼是手艺活儿，但二人明显干得不少，动作颇为熟练。
“叮铃咣当~”等到热火朝天摊完十来张饼，院内便传来熟悉的金属交击声。
当然，也传来了低沉的呼喝：“秋来，云起！”
喊话的当然是沐一心。
“呀，是爷爷回来了！”沐云起低呼一声，当即扔下才尝了一口的大饼，将嘴边油污在袖子上胡乱抹了抹，小跑着出了屋。
身后，沐秋来苦笑，亦跟了出来。
“爷爷！”见到那身着青色长衫的身影后，二人叫了一声，同时默契地低下头。
这是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虽被镇民称为“沐疯子”，但沐一心长衫及身，一头银丝束在身后，打眼一看正常得很。
他双目圆睁，并不像寻常老者一般浑浊，反倒透着几缕神光，流露出丝丝威严。
二人感受到了，于是将头埋得更低。
但几个呼吸后，他们又抬起头，神色间带着疑惑。
沐一心移开了目光，也并未出言责备。
顺着他的视线，两位少年看向了远空。
先前未见的那点墨色渐盛，越发浓重。
待得近了，少年终于看清其本来面貌。
原是一只野鸭。
落霞与孤鹜齐飞。
只是，为何这孤鹜上，尚且立着一个人？
沐秋来二人张大了嘴，满是好奇。
他们却是不曾发现，自家老爷子已眯起双眼，脸上现出一抹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