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岁月苍茫（3）
皇上于是留在千秋鉴。成君追问，皇上是听了谁的谗言。皇上没有直说，只含糊道，“就是听宫女们议论，说爱妃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小白脸来着。”成君掐皇上的脸蛋，坏笑道，“皇上可真是好骗。我们做伶人的也有行规，一个门子里头，不许有什么私情，否则，要逐出师门的。我们女伶的最终命运，就是嫁给达官显贵。而臣妾我呢，是最幸运的，嫁给了当今的天子！做了人上人！”
皇上仔细一想，也是。便更加后悔。不过，又觉得乳娘骗自己没有道理，大约乳娘也是听信了什么谗言，故而提醒自己罢了。却没想，成君似乎是无意的说道，“臣妾倒是知道，宫里头有一个人，有过一段往事，虽说不算青梅竹马，倒也是两小无猜。”皇上当下坐起来，脸色顿变阴暗。他以为，成君会说张嫣的那段事儿。那是他最刻意回避的事儿，任何人也不许在他面前提起。他冷冷的瞪着成君，“你是说皇后吗？”
成君张大嘴巴，使劲儿的摇头，“哪有？我说的是咱们后宫里头人人皆知的一件事，还以为皇上知道的。”
皇上这才松懈下来，暗想，女人之间就是喜欢这样编排别人的不是，便闭上眼睛，哼的一声，“什么破事？”
成君道，“就是当年容贵妃与信王的一段往事啊！皇后当初可是给他们俩个定过婚约的呢！皇上您真的不知道？皇后她也没有对您提起过吗？”
皇上一字一句的说，“你说的可是真的？”
成君道，“当然，这种事可不是我能编出来的。不过，很可惜，容贵妃和臣妾一样，生来就是嫁给帝王的命儿，想逃都逃不掉呢！皇上，你说对不？”皇上“哼”的一声，穿衣起身。成君忙叫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呀！臣妾说了什么错话惹您不高兴了？您别说走就走呀！皇上！”她拉住皇上的胳膊不放。皇上道，“跟你没关系。朕累了，想回去休息了。”说着，便气冲冲的赶回乾清宫。
这一夜，皇上将从前的许多事串联到一起，终于悟明白了一些道理。多年以来，自己不宠容珠，因为心中始终有个疙瘩，他们的第一次是那样的发生的，很不光彩。可是，容珠竟然一直那样波澜不惊的，悉心帮助皇后打理后宫琐事，不争宠，不惹事，时时处处，默默的承受着，付出着，忍让着，把所有的苦楚吞咽到自己的心里。也许，在许多的不眠之夜，她心中真正惦念的人，该是五弟吧。想到这儿，皇上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横刀夺爱的人，毁了由检和容珠两个人一生的幸福。但是，扪心自问，倘若这个世上没有张嫣，她最爱的人，应该是容珠。而现在，他忽然觉得，知道了一些事，似乎就更难以面对容珠了。
成君与客氏第一个回合的较量，大获全胜。客氏万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落入成君的陷阱。她慨叹，江山果然代有人才出啊！好，既然，你真刀真枪的亮出牌子了，我也奉陪到底！看看，胳膊是不是真的能拧过大腿！她决定，不再用这些软刀子了，她要使些强硬的手腕！于是，这日，趁着皇上出外打猎，客氏一行人冲入千秋鉴，又是带来一副行头，诸如，堕胎药，白绫之类的。客氏开门见山，毫无废话，“成君，乖乖的把这药喝了，然后，对皇上说，你不小心摔着了，害得流了产。药一进肚，咱们娘们以后还要好好的处。前事一笔勾消，你安享你的荣华富贵，我做我的大事，互不相干。怎么样？”
成君傻了眼，干笑了两声，“夫人，您不是逗我开心的吧？咱们不要玩儿了！好不好？成君错了，成君给您陪不是了，还不行吗？啊？”说着，便软软的跪下来，两行热泪瞬间流淌下来，“夫人，我的亲娘！您就饶了我！饶了我肚中的孩子行吗？成君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呀！夫人！”
客氏啧啧叹道，“怎么着？现在后悔了？知错了？你的硬气哪儿去了？告诉你，晚了！你这些话要是早说，我恐怕真的能考虑考虑，让你留下个养老儿！可惜，你背叛了我。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拿我当傻子耍！喝吧！就疼那么一下子。喝了药，起码你自己的命还在！不喝，也只有让人帮着你上吊了！”
成君感觉一种死亡的窒息扑面而来。她的内心煎熬着，她想冲出去，想去报告给皇上，想喊救命，但是，她知道，没用的。当下，她若不想死个痛快，也只有牺牲了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不能卷土重来。罢了！她伸出双手，接过毒酒，缓慢的凑往自己的唇边。她心里叫着，孩子，娘对不起你！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变成厉鬼找这个毒妇索命吧！便闭上眼睛，准备将毒酒吞下。正在这时，听见外面高声的通传，“皇后驾到！”当下，成君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大喊大叫，“娘娘救命啊！娘娘救救龙子啊！娘娘救我！”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张嫣已经闯入了内室。面对眼前的一幕，似乎早已心有准备，暗自庆幸，还算没有来晚一步。
成君不顾一切的冲到张嫣面前，抱住她的腿不放手。张嫣笑道，“夫人也是来探望范贵妃的吗？真是有劳了夫人！”
客氏尴尬的笑道，“是啊！奴婢啊，就是给贵妃送来一剂安胎药。谁知，贵妃还不识好人心，嫌苦，不肯喝。您瞧，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张嫣道，“也未必。您的心意呀，贵妃娘娘领了就是！皇上面前，也说您一个‘好’字，您就放心吧！今日之事，就过去了！”
客氏忙连连躬身，道，“哎呦，那奴婢就不打扰贵妃安歇了！”便带着一应人等，匆匆退出。成君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摸着小腹，道，“死孩子，你可是捡了一条命啊！”说完，忙给张嫣磕头称谢。
张嫣笑道，“依我看，这千秋鉴也不太安生了。”
成君会意，忙道，“娘娘，您若肯收留，臣妾就去坤宁宫叨扰您了！”
张嫣道，“就这些吗？”
成君愣了，“娘娘，还，还能有什么？”
张嫣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孩子出生后，以皇后为母后，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册封为太子。他日，继承大统。”
成君踉跄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认了。”
张嫣便命人收拾东西，随同范贵妃迁居坤宁宫。
当晚，成君在坤宁宫侧殿安顿好以后，小竹小荷陪同张嫣回正殿寝宫休息。小竹小荷为张嫣更衣后，坐下来陪张嫣聊天。小竹道，“娘娘的苦心，恐怕范贵妃不见得能理解了。心里没准儿还恨您夺了她的孩子呢！”小荷道，“她应该能想得通。她终究是太子的亲娘。他日就算太子登基了，她也是两宫皇太后之一嘛。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张嫣道，“你们不要妄议了。是非功过，自在人心。留给别人去说吧。也许，我也是有私心在里面的。”小竹小荷知道，张嫣是又想到了故太子，便不再做声，一起悄悄的出去了。
成君与客氏的第二番较量，似乎也略占了上风。客氏心中，对成君的恨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时候，她终于想到了，她早已丢弃的另一枚棋子……容珠。
这日，客氏春风满面的来到成逸殿问候容珠，并送来了许多礼品。容珠礼仪性的接待着她，陪着她聊了一些时候。客氏道，“女儿啊，当初，我硬生生逼着你进宫，本以为你能捆住皇上的心，哪知，一直也没有得宠。这如今，人家皇后和范贵妃一联手，以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呀！”
容珠知道客氏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也不说破，便附和道，“是啊！可惜，又能怎样呢？一直想着帮衬义母您，也说不上什么话，办不成什么事儿。自己都还顾不周全呢！”
客氏道，“唯今之计，也只有把皇上夺回来。心回不来，咱就夺人！最好，也怀上个一男半女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了倚靠了！”
容珠惊诧道，“夫人果真愿意让我怀育龙种？不是哄我开心的吧？”
客氏道，“瞧姑娘说的。你的儿子若是当了太子，我不也跟着沾光？”
容珠笑道，“那我可感谢夫人了。可惜，我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上，还怀孕呢？怀春还差不多！”
客氏叹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越发像我年轻时候！孟浪！我喜欢！你还真别说，我呀，真给你准备着一个鹊桥呢！”于是，便娓娓道来，“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今天是明白了。你不知道，皇上啊，从小就喜欢做木匠活儿，雕刻起来，不分黑天白夜的。可是，又善变，总是什么东西刻到了一半儿，扔了，再重新开始。我呢，看着那些废料可惜，就选出来成型的，一个个的存起来。渐渐的，多了，没处放，我就在海子边上，寻了一处废弃的宫殿，把那些东西都摆到里头了。日积月累的，如今，倒是成了规模呢！皇上一直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也刻意的瞒着她，就盼着有朝一日，这些东西能给我派个用场。如今，可不就用到你的身上了？”容珠会意的点头，暗道，客氏的心，真的比海还深那！却故意不露声色，听她继续道，“丫头，我跟你说，后儿个，我会哄着皇上去西苑海子玩儿水，会把他带到对岸去。引着她去那个废宫。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你就不用我教给你了吧？”
容珠很是受宠若惊，“夫人，您？您让我怎么报答才好啊？”
客氏道，“放心吧！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我还要让你当上皇后，皇太后呢！”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容珠的心中泛起一丝冷意，嘴角却不自觉的翘起来，招呼着客氏喝茶，并留了客氏共进一顿餐饭。
客氏走后，容珠取出一只琵琶，弹奏起来。她望着窗外的月色，觉得此刻的月亮同她的心一样的冰冷。她终于走到了今天，要披上虚伪的面具，扮演着另一个人，做一些曾经不齿去做的事儿。也终于，仿佛是心照不宣的，她与表姐走上了对立的轨道。她不愿意这样，但是，她无能为力。她的心已经不再能够自控了。
次日，皇上与奉圣夫人、王之坤等人泛舟西苑海子上。湖面平静，波光粼粼。皇上兴致渐浓，把王之坤手上的摇橹夺下来，非要自己亲自划桨不可。客氏道，“小东西，我看今天陛下的气色真是好，有桃花之劫。”王之坤把浆交给皇上，打趣道，“这船上，除了我们几个阉人，不男不女的，就夫人您一个女的。陛下跟谁犯桃花去？虽说您老也是风韵犹存，国色天香的，可是，这事儿，说不妥呀，他这个！”
客氏一听，挥手就劈过来，一边嘎嘎的笑，一边骂道，“你个小烂嘴的阉货！看我撕了你！”
王之坤就抱着头，连连告饶，“哎呦，王母娘娘千岁，您可饶命！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皇上一边使劲儿的划桨，一边笑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表演，心里无比开心。听见客氏道，“万岁爷，你可给奴婢做主，好好惩治一下你这个小东西！”皇上笑道，“恩！对！”便冲着几个捂着嘴偷笑的小太监道，“你们，一起过去，把王之坤给我架起来，扔下去！”
王之坤告饶道，“哎呦，万岁爷，奴婢虽说会游水，也禁不起这折腾呀！哎呦！”说话时，已经被太监三下两下架在半空中，就作出要往湖水里头扔的架势。这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阵烟雾，紧跟着，众人的耳中都充斥了消魂蚀骨的乐音。太监们的手就停下来，王之坤被他们扔在了湖中。王之坤拼命的打两下水，开始向岸边游去，心中暗道，“真丧气，竟还动了真格的！”
船上的众人则完全沉浸在乐曲的美妙中。小太监们拼力的划桨，追逐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客氏偷眼打量着皇上，只见他茫然若失的样子，仿佛忆起了前尘旧事。随着船渐渐靠岸，那歌声越发清晰，每一个音符都敲击着皇上的心。“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他终于想起了，是她！是她！是他的蓉儿！蓉儿曾经唱过的歌儿！
“蓉儿！你在哪儿？”皇上奔上岸去，在芳草凄凄，落英缤纷的土路上奔跑，寻找着一个曾经多么熟悉的身影。后来，他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在垂柳掩映中，它孤单寂寥的矗立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几千年，只为了今日的相逢。
此刻，乐声忽止。皇上怀揣着朝圣般的心境，走向那座宫殿。他看到了，宫殿的上方匾额赫然写着“容阁”。容阁？这不是坤宁宫那处偏殿的名字吗？怎么这里也会有一座容阁？朕却从来不知道，没有注意过呢。于是，试探的走进去，每一步，都有着一种寻求未知的喜悦和憧憬。
当他走入了宫殿里头，没有看见一个人，但是，殿内的陈列却让他呆呆的立在那儿，很久，才缓缓的挪开了步子。这里，满满的陈设着木质的书架，架子上放的不是书，而是一件件的手工木刻。他曾经雕琢过的小宫殿，占据了整整一面墙。那些刀枪棍棒，俨然一个兵器库。还有那些形态各异的猫儿，狗儿，狮子，老虎，豹子……又活灵活现的，如同真的一样。他来到一个摆满印章的架子前停下脚步，那里陈列的东西是他平日里最喜欢雕琢玩味的。他喜欢把他所学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字雕刻在印章上，然后分赠给身边的人。宫里头，几乎每个近过他身的人，都可以得到这么一件赏赐。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块方形的印章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当年为了雕刻这一枚印章，他耗费了多少心血，苦熬了多少不眠之夜。只为了求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能够更加完美，他不知抛弃了多少次本已经成型的作品，再重新开始。他惨笑着摇摇头，可惜，当他最后把最为满意的那一颗送给张嫣的时候，张嫣玩味了一下，便放下了，告诉他，“皇上当将心思更多的放在朝政上，顽心误国。”他放下眼前这块当年被他废弃的作品，慨叹道“朕这一生啊，就怕两个人，乳娘，还有皇后。倘若某一天，她们任何一个离开了朕，朕都无心苟活于世啊。朕乃堂堂天子，却也抗拒不了人伦那！”这时候，他才有些疑惑，究竟是谁，精心的为朕收集这些东西，默默的帮着朕打理这些东西！朕找到了她，一定重重的赏她！他这样想着，就向里面走。却被一个屏风挡住。当下十分纳罕，没有多想，便绕过屏风，进入里间。皇上的心一时间温暖的无以复加，眼睛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