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岁月苍茫(4)
容珠穿着一件浅绿的纱裙,梳着初次进宫时的民间淑女的发式,坐在床榻上,精心的擦拭着一个木质的小白猫,口中念道,“父皇会来看我们的。他会来的。”
“蓉儿!”皇上奔到容珠面前,泪光晶莹。他缓慢的屈身,蹲在容珠的膝边,抬眼望着她。容珠没有过于惊喜的表情,只是淡淡的笑了,“父皇来看我们了。”她轻轻的伸出一只手,触摸着皇上,他脸庞上湿热的泪水便穿透指尖流淌入她的内心。然后,她感到皇上的手突然压在她的手上,顺势的,她被他的大手牵引着坐到他的怀中。“蓉儿,朕冷落你了。”
芳香的气息笼罩在皇上的周身,容珠的声音透过他宽大的衣袖传递到他的耳鼓,“蓉儿不苦。有它们陪着蓉儿,蓉儿就像看到了皇上一样。它们都是皇上心血的结晶,蓉儿呵护它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皇上把容珠搂得更紧一些。他愧疚,悔恨,自己亏欠了她太多。但是,世间之事,总是如此盘根错节,阴差阳错,难以掌控,难以周全。太多的事儿不可以回首,不可以假设。倘若,他二十余年的梦里,一直出现的那个人不是张嫣,倘若,最初闯入他视线的那个人不是张嫣,倘若他与她的第一次不是那样的不堪,倘若,她入宫的方式也同其他妃嫔选侍一样,倘若,她与张嫣之间毫无关联,……虽然,他知道,所有的假设都是不可挽回的事实,那么,他此生最爱的人,也许是她。可是,因为有了这一切,她成为了一个他喜欢而不敢爱,敢爱不敢宠的弃妃。而她从来无怨无悔的在他的背后,默默的消磨着她凄苦的华年。而他呢,竟自私的以为,她心中有另外一个人。
“蓉儿,你难道没有想过,倘若朕永远不来你会怎么样?”
容珠笑道,“我会一直等。”
“倘若朕驾崩了呢?”
容珠的身子动了一下,“皇上不可这么说。”
“你说,朕想知道。”
容珠迟疑了一下,狠下心来,坚定的说,“生时不能同衾,死时便要同穴。我会把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带着这些东西,追随陛下而去。”
皇上捂着容珠的嘴,不舍的摇摇头,“你真的愿意为朕生殉?”
容珠的嘴唇颤抖着,内心此起彼伏。终于,她轻轻的将右手举过头顶,坚定的说,“臣妾愿意追随陛下,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有半句虚言,祖宗不佑,天理不容。”
皇上一把搂住她,把她的头藏在怀中,“朕不许你这样说了。朕要你答应朕,好好的待自己。朕要你拉着朕的手,与朕慢慢的变老。”
容珠的泪水染湿了皇上的衣襟。
天启四年七月,大明后宫出现了少有的祥和气氛。容贵妃再传喜讯,被太医告知怀有龙种。皇上大喜,在初七之日的皇后千秋节上大摆家宴,六宫主位、侧位悉数参加。奉圣夫人,信王也在邀请之列。
酒宴上,良妃道,“臣妾恭喜皇上了!这第一喜,纯贵妃怀了龙种,第二喜,容贵妃再添喜讯,第三喜,当然是皇后姐姐今日千秋,三喜临门那!”
皇上、皇后都点头赞许。
客氏也笑道,“奴婢也恭喜皇上、娘娘!不过,奴婢以为,还可以再添一喜呀!”
“哦?乳娘快说!”皇上兴致盎然。
客氏冲着默默饮酒的由检笑了笑,转而对皇上道,“皇上,这明年,庄太妃孝期已满,皇上答应给信王纳妃的事儿,可是不能再拖了吧?”
皇上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乳娘提醒的是啊!”便看着由检哈哈大笑。
张嫣接下话茬,“这件事,臣妾也赞成。就交给臣妾来办吧。”
由检起身对帝后躬身施礼,道,“五弟先行谢过皇兄、皇嫂。只是,五弟年纪尚轻,还没有心里准备。”
皇上笑道,“这种事需要准备什么?当年,朕十七岁登基,糊里糊涂的,太妃都还没通知朕一声,就打发了太监去民间给朕选妃。结果,上天就赐给了朕这么好的一个皇后。可见,姻缘自有天定,该来之时,避之不得。”
众人都笑了。张嫣却挂不住,脸红一片,低头含笑不语。
却听一直微笑的容珠开口道,“五弟,人终究要长大。你总不至于在皇兄的庇佑下过一辈子。人生很长,虽说兄弟情深似海,长兄如父,可是,年少时代的一点儿事儿,转眼就过去了,还要感怀一辈子不成?总要向前看。你也总该试着去习惯另一个人,另一个环境,另一种生活。知道的,会以为是皇上重情重义,不肯放你出宫,不知道的,还以为帝后想不起五弟,对五弟的终身不闻不问呢!”
此话说完,皇上甚觉中肯。张嫣看看容珠,余光扫着由检,看到了由检的脸庞有瞬间的抽搐。很快的,满面笑容,向容珠所坐的方向躬身,“方才容皇嫂的话,真是说到了由检的心坎儿里。由检在此感激万分!”又转而对帝后道,“其实,由检早有娶妻之念,只是,孝服在身,多有不便。今日,承蒙帝后提及此事,由检便大方的呈请皇兄、皇嫂,为臣弟择一门好亲事。”
“好!”皇上开怀大笑,当下鼓掌,“五弟今日的性子仿佛开朗了不少!做人嘛,就要真性情!像皇兄一样!”便又转向张嫣,“五弟既已这么说,接下来的事儿,可就真的有劳你这个长嫂了!”张嫣笑着点头。
由检笑道,“臣弟敬皇兄、皇嫂三杯!”便举杯狂饮。接连灌下去三大杯酒后,笑着坐定。却突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便有东西向上涌。由检赶忙以袖子遮住脸,咳嗽两声,感觉有浓痰在口。悄悄拿来盂罐,却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液。由检没有做声,将一大杯酒倒在盂罐中。
这日后,张嫣派出百名太监,至民间遍访十二岁至十五岁的良家女孩,赐以金币,召其入京参加信王妃的大选。
至天启五年新春到来之前,五千名秀女悉数入京,等待选拔。
太监将所有的少女聚集于皇城外一处皇家猎场,将每百人一列排成行,选出过于高矮胖瘦者予以淘汰。
第二日,太监采用前日的列队方式,将余下的秀女排列,仔细查看每人的五官,头发,皮肤,以及音色,仪态,但凡一点不合格者,予以淘汰。
第三日,太监将余下两千人召集至皇城的行宫,仔细查量秀女们的手足,考量其步态与丰韵,不合格者予以淘汰。此番下来,仅余千人。于第四日进入紫禁城,等待接下来的选拔。
进宫后,宫娥们将秀女分别引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察其贞洁。但凡有一点不合格者,便予淘汰。此番下来,余下三百人。
此后,这三百人住进选侍宫的一处偏殿,由小竹和王之坤负责观察她们一个月,考验她们的性情是否温柔敦厚。待天启五年的正月,小竹呈递给张嫣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五十名秀女的名姓。小竹道,“余者皆已赐其金币,遣返家园。这五十名乃是最终入选者。”张嫣点头道,“好吧。明日召集她们来坤宁宫,由本宫来确定最终的人选。”
次日,小竹带领五十名秀女来到坤宁宫正殿,向皇后行跪拜大礼。礼毕,十人一列,站成五排。张嫣走下丹墀,来到秀女中间,端详着她们青春洋溢天真无邪的脸庞,一时间,有种时空凌乱的感觉。仿佛,多年前,自己就站在她们中间,庄太妃从五十人中,将自己单独叫出,问了几个问题,点头微笑。而今天,当自己带着母仪天下的光环站在她们面前,她不知道,她将带给她们的,是一世的富贵荣耀,锦瑟和谐,还是,不堪负累的苦楚,泥足深陷的悲凉。嫁入帝王之家,古来便是多少女孩子可欲而不可求的一个梦,深宫似海,埋葬了多少芳魂!
张嫣沉思间,听见外面通传,“容贵妃驾到!”张嫣笑着坐在凤椅上,看容珠在梨儿、杏儿的搀扶下,挺着大肚子缓缓的走来。张嫣笑道,“瞧,身子都这样了,还过来凑这个热闹?”便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还不快坐下来。”容珠不好意思的笑笑,努力的坐下去,抱歉的说,“今天突然觉得闷,就过来看看,刚好赶上了这件大事。”张嫣释然一笑,指指秀女诸人,道,“我看着她们呀,个个都想留下,可惜,五弟消受不起。”容珠把目光转向她们,静静的看着。
小竹在旁说,“要不,就让她们一个个的走过来,给皇后、贵妃瞧瞧?”张嫣点头,“也好。”
小竹便指挥秀女五个一组,走到张嫣、容珠的面前。张嫣问些简单的问题,诸如,“读过什么书?”秀女们有的抢着回答,有的摇头说没有读过,有的说,只读过《女训》。张嫣点头,叫下一组。容珠问道,“你们可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喜欢种花养草,打理园林?”五个女孩暗自想了想,一个接着一个的回答。有的说,只会画画,有的说能背诵很多诗歌。有的说,打理园子是下人们做的事儿,她不会去做。最后一个女孩却说,“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民女自幼喜欢吹箫管,喜欢古诗,也爱种花弄草,我家的花园每年就是我来打理的。”容珠眼前一亮,追问道,“那你可否背一首诗歌给我听?”那女孩点头道,“好!奴婢背诵一首南唐后主李煜的诗: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张嫣打断她,“好了!亡国之曲,不必再说了。”便叫下一组。容珠却阻止道,“姐姐且慢!待小妹再多问她几句。”又转向那女孩,“你叫个什么?芳龄几何?家乡何处?”女孩道,“民女周氏,年方十四。苏州人士,现随父居于京畿。”容珠点头,“倒是与五弟很是相当。”张嫣道,“怎么,小妹已经属意于她?”容珠笑着点头,“小妹对此女颇有好感。若姐姐无其他特别中意的人选,小妹愿意举荐她。”张嫣笑道,“既然你如此说了,我又怎能不依?只是,她看起来过于柔弱,恐怕不经风雨啊!”容珠摇头道,“姐姐,当日我不也是这样年纪?不也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不也长大了?”声音却有些许哽咽。张嫣点头,“罢了,就是她吧!”遂冲小竹道,“传本宫懿旨,信王妃已定。听候皇上传召,为信王择定婚期。”小竹领命笑着对周氏女孩躬身施礼,“奴婢恭喜信王妃了!”张嫣摆手道,“瞧把你嘴甜的!不过,王妃可没有什么打赏你的!他日,向信王跟前讨去。”容珠、小竹、周氏女孩都笑了。
此后,皇上召见周氏,对其十分满意,命其先行在宫中居住数日,待婚期拟定后,再派有司以宫中大礼送其归府。再由信王亲自前往府上迎娶,皇上将在紫禁城外的信王府邸,为信王主持大婚。众人闻听,俱是欢喜,张嫣遂令小竹安排周氏住进一处侧殿,好生照顾。
不久,圣旨下达,皇上初定,信王于五月初五日大婚。容珠掐算着日子,也就快了。便问梨儿,“周氏何时归府?”梨儿道,“也就是这一两天。昨儿,听见小竹姐姐说,已经给她安排了车驾。”容珠点头,道,“本宫不方便去送她,你快去侧宫,将周氏带来成逸殿,让本宫与她话个别。”梨儿点头道,“娘娘待人真是好!我都替她感激您了!”便笑着赶去侧宫。
不久,梨儿将周氏带到。容珠屏退诸人,令周氏坐在自己身边。周氏十分不习惯,害羞的低头。容珠拉起她的手,抬起她的脸蛋,打量了半晌,点头,“相信我没选错人。”周氏脸红,“民女多谢娘娘抬爱。”容珠笑了笑,褪下手腕上的镯子,戴在周氏的手上。周氏惊道,“娘娘?您这是?民女不敢。”容珠摇头,叹息,“这是本宫入宫之前,娘亲留给我的。今天,我送给你,代表我的一份心。”周氏受宠若惊了。
容珠又道,“我把五弟交给你,从此后,你的一生,都是为他而活。你将是他在世唯一的亲人,朋友,知己,伙伴。你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痛苦而痛苦。你要包容他的多疑,他的自负,他的怪癖恶习,甚至,他对你的不温不火,他对你的冷嘲热讽,他对你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论将来,遇到任何的事,你都要同他一起面对,同生共死。”容珠似乎还有好多话,可是她哽咽了,实在说不出来。周氏似懂非懂的点头,心中涌起莫名的情愫,对未来,油然而生一种恐慌,而非憧憬。
天启五年四月,纯贵妃范氏生皇次子慈煜,昭告天下,举国同庆。五月,信王由检大婚。当日,皇上携皇后张嫣,并满朝文武大臣来到信王府邸,为由检主持大礼。纯贵妃因刚刚产子月余,不便行动,故而留下来照顾婴儿。容珠因产期将至,也没能亲往。此前,容珠一夜无眠。晨起,草草喝了些粥,便赶到坤宁宫同张嫣告别。张嫣嘱托她好生照顾自己,并交代小竹小荷姐妹留在宫中打理一切。容珠送走了张嫣,来侧殿探视了成君和慈煜,便告辞退出。
这时候,她仿佛已经能够想象远在宫外的信王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她长叹一口气,竟然鬼使神差的走向了容阁的方向。却在分叉的路口停下,向筱园走去。梨儿、杏儿护着她,不时的提醒,“娘娘,外面风大,咱们还是回宫去吧!”“是啊,娘娘,太医说了,您产期将近,不能多走动的。”容珠不理会,直直的向筱园里头走。
这里的花儿依旧灿烂。只可惜,物是人非。多年以后,这里是否仍旧花开不败?人世间的离合总有定数,就像这花期,不是人为足以更改。许多陈年过往一时间浮现眼前,容珠抹一把泪水,慨叹,“你终于自由了!终于逃出去了!就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鸟儿,回归了你的海阔天空。只留下我,要用一生的岁月来埋葬往事斑斑。你还会一如既往的恨我吗?还是会因为我迫使你大婚这件事,更加的恨我?我希望你是恨我的。这样,起码,你还依旧想着我,依旧记挂着,曾经,你在宫中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再见了,小五!再见了,我的青葱岁月,此生最美的华年!”容珠猛然的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撕成两半,又继续撕下去,仿佛每一下,都是在撕扯着自己原本已经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她的手心盛满了碎屑,敞开在天空下,花海中。一阵风吹来,碎屑翩翩起舞,零落花间,滋润着这一片土地,从此,这里将拥有世间最纯真的情感,孕育永开不败的花朵。那花朵盛开在人心,超越四季的轮回,生命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