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风,圆圆的月,静静的夜。
街上行人早已无几,唯有几处小摊仍架着幽黄的灯光。空气里飘来桂花糕的清香,那是卖月饼的。明天是中秋节,可是这人间却没有一点儿欢乐气息,冷空气里到处可见苍凉横飞,扑面而来即是离殇。阿飞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这样最好,有什么事都由他应付,我只安静做自己。我跟着阿飞在巷尾的小吃摊上坐了下来,我点了一份炒面片,阿飞要了三灌啤酒。我很喜欢这家炒面,有一股特殊的铁锈的味道。阿飞他不饿,只一个劲地喝酒。
“说点儿什么?”阿飞说。
“没什么好说的嘛!”我说。
阿飞他很快就喝完了一灌,锡灌被他捏得瘪瘪的扔到了马路上。
“明天有什么打算?”
“没有——不知道”我说。
“不打算回去一躺吗?”
“哪里?”
“老家里啊。”
“暂时没有——你要回去?”
“当然不是!”阿飞很神气地说,“才不那么无聊,我约了几个同学去骑行,所以……”
“去哪里?草原,森林,还是泊湖?”
“不,是果园。一起去吗?”
阿飞说的果园,在城外深山河谷平原里,去年夏天我们去过一次,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弄满身灰尘,只为了乘夜偷摘农夫家的水果。
“有西瓜吗?”我问。我喜欢西瓜。
“早没了!不过有紫葡萄和青苹果,还有葵花咧!”
“不,我不去。”我只喜欢西瓜。
“就知道——那么……你的自行车明天借我。”
我早有预感这家伙在打我的自行车的注意,遂有底气地说:“你不是有摩托吗?”
他倒理由十足:“不是为了合群嘛!再说,那玩意儿哪能随便上路。”
所以,他是早就对我的自行车产生了邪念,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我的那自行车的确十足漂亮威风,不像他的那破旧摩托,简直不能再寒碜。
我们一直坐到夜市收摊时才散去。我们从十字路口分别,他朝南,我朝北。
“虽然我他妈根本没听明白你都说了些什么,但都无所谓啦!”阿飞停住脚步说,“不论怎样,我都支撑你。”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微笑,然后走掉。
房东太太站在三楼阳台得意地给她的那几个别致的盆栽浇水,我则独自悼念我的那根洋甘菊——它死了。不是凋谢了,而是枯萎了,它并非经不住寒风的摧残,单纯因为我忘了给它水喝,它渴死了。我感到深深的愧疚,即使我不大喜欢它。
阿飞一大早就骑走了我的宝贝自行车,我也顺带要下了他的那个破旧摩托。
我打算回去一趟,去外婆家。最近手头紧。
我吃了些早点就动身了。即使太阳明艳艳西风轻柔柔,但毕竟是秋天,空气中渗透着的还是凄冷,何况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我爱死这件衬衫了,他让我看起来不至于像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小子,而倒像一个成熟的青年。遗憾的是,我没有抽烟。即使我开的很不着急,但毕竟是烧汽油的家伙,速度还是很可观的,以至于我无暇顾及路边的花花草草,不到一小时就到家了——我外公外婆的家。我把那该死的摩托停到了大门口的小槐树下。外婆正在庭院里忙活,见我来了,又是惊又是喜。外公不在家,外婆说是去地里种麦子了。外婆拾蒿柴薪草生火做饭的时候,我独自到菜园子里转了转,除了绿得发硬的洋柿子以外什么也没发现。麦场里草木深深,倒塌的残破的墼子墙被乌黑的麦草垛覆盖——草垛是去年的草垛,现在已经发霉了,唯顶部冒出一些细嫩的草来。
我估摸了一下时间,最终决定去那里。
我沿着羊肠小路一直走,越过房背后的小山丘,穿一片树林,下一个陡坡,经一处断崖,到达一片荒地。放眼往去,荒地里铺满了白色曼陀罗,野坡上织满了黄色千里光;草木深深掩盖了旧路,青蔓绵绵遮住了孤坟;荆棘密布,刺蓟满地,青蒿没过头顶,荨麻齐了肩膀。那可恨的草还莫名其妙地咬了我的手,我无论如何也拨不开那重重屏障,只能远远地透过小小的缝隙看到,那个苍老的土堆,平地里兀自挺起的脊梁。那棵遒劲的小树像忠贞的勇士一样,自清明一别以来至现在,它分明长大了许些,它挺拔的躯干现在莫约有手臂般粗壮了,真好。回到家,外婆的饭做好了,是麻食,看得出她是特地为我做的,她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吃麻食了,但她不知道现在我早已不喜欢,不过我还是强咽下了一洋瓷碗。外婆不停地问我,她问我学习情况,我含糊其辞;她问我爸妈的情况,我含糊其辞;她问我独居的感受,我含糊其辞,最后,她不再问我。我觑见她花白的头发上爬了一只黑蝇。我给猪喂食的时候顺便逗了一下大黑狗小白,可是人家不理我,也许早忘了我是谁罢,也无所谓了。我又前去探望羊先生的女儿,我已经有半年多没见到它了,不知道它长大了多少?或许还多出了几只羊羔呢,一想到他们憨态可掬的样子,我就兴奋不已。然而它不在家。
“羊呢?”我焦急地问外婆。
“走了。”外婆答。
“走了?”我甚是奇怪。
“是的,走了。”
“是……离家出走?”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割麦那会儿,”外婆怨恨道,“你爷拴在树上没拴结实,就跑了。”
“能跑那去了呢?”
“你爷和我可没找,哎,这畜生,白养它那么大……”
虽然没能见到羊让我感到有些遗憾,但我觉得羊是好样的。我开始为我没能属羊而感到惋惜。
我没有等到外公——事实上我也没打算等,因为我的目的已达到。不错,外婆装了一书包核桃给我,还送了我一双绣花鞋垫,我真的很感动,我想那一卷钞票应该分量很足。我急着要走,外婆留不住我,送我到大门口。我觉得有些愧疚,转身又瞅了一眼西厢房屋顶上的那株灰白的瓦松,风中纹丝不动。
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