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理发店,冷冷的风不断从后面吹来,周围萦绕着香草味。
对面玻璃窗上那个呆呆的家伙莫不就是我?我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脑勺,确信无疑我已不再拥有为人所乐道的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之长发。
三个月前我剔光了头戴了帽子,削去了所有棱角,隐掉了所有锋芒,开始了新的生活。三个月以来,我独来独往,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生活。我每天最早到校最晚离开,下课也只埋头写作业,每天匆匆吃完就赶紧到教室背书,有时候甚至连吃饭也顾不上。我不再打篮球,也不再与人交往,屏蔽了外界的一切繁杂信息,摒弃了所有无益于学习的事情。也许是太突然,有人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我没有解释;有人说我是良心发现,我一笑而过。我的头发越来越长,渐渐没过眼帘、遮住耳朵,有人说我像疯子,有人说我装哲人,我都不与理睬。我做到了世界与我毫不相干,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存在方式,我不再浑浑噩噩颓废堕落,我强迫让自己变得强大,努力把自己让变得充实,将一切杂念都抛开。但我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我失去了以前快乐的生活,失去了曾经要好的朋友,甚至失去了一度坚持的方向,我把能抛却的都抛却了,仍然感到沉重的压抑;把该填的都填满,仍然感到不尽的空虚。面对重复的岁月流光,我再度陷入迷茫,我不断问自己我所坚持是什么,为什么?然而我找不到坚定的答案,但也没有放弃的理由。我觉得,我不能一直这样,我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昨夜去找阿飞,他并没有很惊讶,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我的近况,没有显示任何余赘的关切。他倒是对那件事情很上心,不过那纯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我想,纵使我与他十年不见,再见时也还是一样波澜不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一样。我们之间无须说太多。
回到住处,我决定再洗一次头,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香草味。
我拿出了半瓶珍藏的橘子味洗发露,那是她送我的,记得当时还是人间四月,一个晴天的下午我打完篮球回到教室,她抱怨我头发很糟,我谎称我没洗发露,于是第二天她就把自己刚用没多久的洗发露给了我,那是全世界最好闻的洗发露,我一直都舍不得用,到现在还有多半。另外她还给了我一个特别好看的保温杯,那原是她用了很久准备丢掉的,被我要了下来,现在安静地躺在书桌上,沐浴着浅暖的阳光。我想,有些东西正因为不完美,才更加珍贵。洗完头,我开始收拾屋子。乳色的墙壁上贴满的黑曼巴和Jay的海报有的已经脱落,我一直无暇顾及,现在重新贴好;书桌上横七竖八堆砌的一百多本书,我长期翻得很凌乱,现在排列整齐。莫约五点多,我离开了房间。
距天黑仍有一段时间,我便从东城走到西城,再返回;又从北野爬上南山,再返回。天还未全然黑下,我暴露在坦荡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辆来来往往。我漫无目的地在黄昏里游荡,不知疲倦。夕阳一寸寸消亡,落魄的晚霞终于逃回了夜暮的家。街灯猝然亮起,霓虹灯猝然亮起,一幢幢明晃晃的大楼朝我敞开来。冷淡的汽车灯在僵直的柏油路面上铺开,轰鸣的引擎声引我向前。恍恍惚惚我没有了方向,犹犹豫豫我停滞不前。恍若隔世,心中落没而空虚。身处繁华喧嚣之中却找不到一颗同样的心,这就是孤独吧。眼前一座长长的没有灯的桥,桥身湮没在夜色之中,只有桥那头燃着一盏昏灯。长长的桥,从这头到那头要多久?我转身回望,身后的世界灯火阑珊;朝前看,只有不尽的黑暗。白花花的白杨的叶朝我挥手,黑黢黢的江上的暗潮向我嘶吼。我一步步走向夜的帷幕。桥头上一个中年女人在无端地傻笑,我跨上汉白玉阶,再转眼时那个女人却又哭的梨花带雨。我的脚下每跨1·5步就会有一个石狮子冒出,第27个石狮子消失的地方是一个阙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那里打闹,大一点的孩子似乎打算把小的推下去。桥尾的路灯下有一个父亲在打孩子,父亲如野兽一般,拿着根细皮带疯狂地往孩子身上抽,孩子哭得极惨,虽然已经叫不出了声,但其扭曲的表情却显现出了极度的痛苦,那女孩已是瘫在了地上——没错,是个女孩,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而且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可怜的小手就被他禽兽老爸用粗糙的麻绳绑在旁边的三轮车上,以至于无处躲闪,只匍匐在地上,像在死水里淹过的疡猫。然而我最终只是个旁观者。我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再也没有回头看。
我进了那条幽黑的巷子,那巷子简直没有尽头,我甚至怀疑我已经走到世界的尽头,好在眼前出现了一点微光,我循着走出了黑巷,走入了另一个巷子。我才蓦地意识到自己是有目的地的,于是我加紧步伐又遁入另一个小巷,在昏暗里拐弯抹角,终于到了。
这处在高楼大厦夹缝中的敞篷小院,静静悄悄地亮着灯,似乎专门等待着我的到来。
推开锈迹斑斑的军绿色大铁门,一股暖气迎面扑来,其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草木灰味,以及浓浓的泡面味。杜宇蹲在潮湿的水泥地板上煮泡面,陆离坐在床沿上吃泡面。屋里很乱,毛巾挂在低垂的细铁丝上不断往地下滴水。床上堆满了衣服以及其他,我勉强找了个地方坐下。陆离打发杜宇出去买东西,自己忙活着收拾起了屋子,我实在插不上手,只好安安分分坐着。期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这俩哥们是表亲,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肝胆相照。陆离性格豪迈直爽,重情重义,是个情场老江湖;杜宇优柔寡断但学习好,他一直暗恋我们班一个女生。
少顷,杜宇提着半斤女儿红和一袋花生米气喘吁吁地回来,陆离也总算把屋子收拾像样,于是我们即刻开局。我们坐上床,大致围成一个圆,杜宇倚靠着床头柜,陆离背靠着承重墙,我斜靠着枕头。陆离找来三个陶碗盛酒,一个圆碟装花生。我作为负罪之人先自罚三下,他俩也跟了;我作为请罪之人敬他俩一下,他俩也回敬了。酒过三旬,杯盘狼藉,酣畅淋漓。陆离早已醉倒在床上,我和杜宇仍勉强坐着。杜宇从衣兜里摸出一盒廉价香烟,递给我,我轻轻接过,含到嘴里。火光一点点蔓延,我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将那股烟聚到口腔,微微张开嘴,缓缓吐出。烟没糖好吃,但会让人上瘾;酒不如饮料好喝,但能让人依赖不已。这是真理。
“三个月了,第一次吸。”我说。我说谎了,事实上我昨夜已经破了律。
杜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罢休,这让我深感不安。
“我对不住你们哥俩。”我继续说。
陆离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又顿了顿,继而开口道:“卬以后能不能好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我说。
“这就对嘛!”陆离说。“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
其实无须说太多,一泓烈酒灌入三个赤练的胸腔,三颗坦诚的心便又融汇在了一起。就像以前一样,我们没有变。高一我们因学习相识,高二我们因一次活动相知,两年多以来,我们一起逃过课,打过架,受过处分,挨过骂,简直无所不为,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这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
“那么,至少应该告诉我们些什么吧?”杜宇阴沉着脸说,“我兄弟俩是哪里得罪你了?”
“不,你们没做错什么。”我说,“这是我自身的问题。”
“咱就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我觉咱们仨也不是什么酒肉朋友,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即使有些不良嗜好那也无伤大雅无可厚非,如果你有什么困难也至少该告诉我俩,即使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也可以给你出注意嘛。做事要有始有终,你这一声不吭地就突然疏远了我们,没有任何征兆,那么突然,那么彻底……”陆离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你们肯定怪我,甚至有恨我,觉得我不尽人意不解人情。他们都说我冷酷无情冷若冰霜,认为我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但我并非全然蔑视一切,也不是对任何人漠不关心,我只不过是跟自己在较劲。我改变的仅仅是行为本身,我的感情没有变。”
“那至少该有个直接原因吧?”杜宇依旧阴着脸。
“很复杂,我也说不清楚。”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那次考试之后才变这样的。”杜宇说,“那次你没考好,我是第一名,难道你就是为跟我争第一?”
我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我是那种肤浅的人吗?”我甚至忘了眼前这家伙曾是班上的第一名,我的宿敌。
“还是因为她?”陆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
我没有吱声。
“还没忘记她?”
哪里会忘记呢?怎么舍得忘了呢?
“我去,这都多久了……有什么放不下的?”杜宇满脸惊异。
他们都知道我的秘密。
三个月前——不那应该是还要早一些的五一,杜宇去我家时无意中看到了我写给她的东西(我提前准备的打算在她临走时给她的礼物),无奈我只好告诉了杜宇。“你隐藏得可以嘛!”他这样感叹。我叫他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承诺了,结果第二天陆离就知道了。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告诉了好多人,最后包括她也知道了。曾经拼了命死守的秘密已不再是秘密,而成了众人口中的谈资。其实我并不担心有人知道,我也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表面上装不在意背地里却处处留心,喜欢就是喜欢,很美好的事情,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不过我喜欢了她一年多,虽然毫不掩饰对她的好,却从来不曾说出一句喜欢。她有喜欢的人,我知道。但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喜欢她的,我喜欢我的,挺好。她应该一直都知道的,只是我们谁也不说破,这样最好不过。杜宇断言说我终有一天会放弃的,我信誓旦旦地回答: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相信,我们一直会很好。哪想那天很快就到了。五月末,我与她决裂,六月初,她永远离开了我。
“没联系她?”陆离问我。
“没有。”
“不想?”
“不敢。”
“为什么?”
“我真的很想她,我做梦都想打电话给她,哪怕只是听一听她的声音也好。但我害怕……害怕她很忙害怕打扰她害怕她不接我的电话……”
“我说她有什么好的,你至于这样痴迷不忘,就因为她唱歌好听?”杜宇嚷嚷道,他的表情简直夸张。
“你不会懂。”我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喜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陆离问。
“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不,比这个时候稍微迟一点儿。”
“具体?”
“去年国庆典礼,可记得?
“嗯……噢,就因为这个,一见钟情嘛!”
“屁!一见钟情那都是流氓!我是说,我不是因为这个——她张得漂亮才……”
“她也不怎么漂亮嘛!”杜宇打断我。
“你滚!”我吼道。在我心中,她无与伦比。此时陆离伸手拉了灯绳,我们遁入黑暗。
“你别吵了。”陆离呵斥杜宇,转而又对我说到,“你继续,还因为什么?”
“因为她对我好。”
“所以你喜欢上了她?”
“嗯。”
“就因为……人家对你好?”
“嗯,我知道,你们不知道,也不会理解的,从小没有朋友,没有人爱,我的孤独不会有人懂的。”
“她懂?”
“还是她,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出现,给了我很大的关怀。可能这些对你们来说真的没什么,但对我……”我有些哽咽了。
“所以?”
“她对我很重要。”
“所以你爱上了她?”
“我不敢说——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反正我就是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我想把能给她的都给她,我可以每天下课都跑一趟食堂只为买好吃的给她,我可以每天放学都刻意停留只为了等她,我可以不求回报地付出,可以不求结果地喜欢,只希望她开心快乐,我的眼里只有她……”我把自己都说感动了。
“你说你卑微不卑微?”杜宇说,“你做了那么多,谁在乎?”
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也在骂自己。
“你就是个RUBBISH!”杜宇不断地讽刺挖苦我,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那猥亵的嘴脸,乜着眼撇着嘴,吐着白沫还翘着腿。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可怜,所以我都忍了。
“你以前难道没发现吗?”杜宇对着我说。我有种不好的冲动,此刻,我觉得我要忍不住了,我想打他,我非常想打他,可是中间隔着陆离,而且,我他妈的还躺在人家的床上。我只能忍。
“什么?”陆离问。
“难道你没发现吗?”杜宇再次重复道。
我很清楚,我要控制不住了。
“她对谁都好。”
我终于是控制不住了,欲立刻想挥手一拳,飞起一脚,骑在的腰上,打得他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但我只是抱头哭。我哭了,我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这次却是忍不住了,我恨……我恨我自己。其实想哭,随时随地都可以;想笑,却只能强颜欢笑。
陆离搂住我的脖子,我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痛哭;黑暗里,我听到杜宇在抽噎。陆离又用另一只手搂过杜宇,于是三个男人横卧在一张单人床上,哭着,唱着,闹着,一直折腾到半夜三更,终于累了,才罢休。
他们呼呼睡去,陆离的胳膊仍套在我的脖子上,杜宇的脚又架在我的腿上。电热毯热气腾腾,我浑身被汗水浸透,实在难受得紧,遂强行挣脱他们坐了起来。动静不小,好在并未惊醒他们——他们换了个姿势仍酣睡。我穿上了外衣走出去,天上隐隐约约飘着雨。我在院里的井盖上坐下,吹了一会儿夜风。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入睡。
半夜凌晨三点,我摸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