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依儿臣拙见,我军应该顺玢(bin)岩河上流走。”
百里战指着沙盘上一处河流道。
“不可,玢岩河上游地势平坦,不利于我军作战,应该沿下游走,下游苇草茂盛,利于隐蔽。”
说话的是左江,百里荒的得力战将,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立下了赫赫战功,他的话,定然是举足轻重的。
百里荒摸了摸腰间的佩剑,仔细琢磨着这沙盘。
“父皇,既然我们能够想到利用苇草隐蔽,那敌军必然也能想到,若我们沿下游而去,若遭遇伏击怎么办。
而我们沿上游而去,虽是平坦地域,但再往后几里便是山路,他们定然不会贸然进攻,若进攻敌军也占不了便宜,可攻可守,还请父皇三思。”
百里战握拳作揖,他的话也只能到这里了。
他虽自小就喜欢和敬仰百里荒,但就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他知道,他这个父皇有勇也有谋,性子却太急。
能追击就追击,完全迷失于冲动当中。
况且,多年过去了,曾经的作战方式已经过时,但这话可不能直言,他也就只能旁敲侧击。
“援军何时到?”
百里荒淡淡询问。
“还有两日步程。”副将徐飞道。
百里战捏了捏拳头,心揪了起来。
这话一出,必然是要坚持到援军到,才肯罢休了。
果然父皇依旧是宁愿损兵折将,也绝不后退一步。
哎……
百里战已经料到结果,转身离开了皇帐。
“老黑!叫上二十人,随我到前方探路。”
老黑是百里战打趣时取的,那时不过十二岁,未曾想用到了至今。
“陛下那里?”
老黑看了看百里战这脸色就闭嘴了,那肯定是撞墙上了,便立刻闭了嘴。
“这玢岩河一战,定败。”
百里战眯了眯眼睛,满是不服气,虽然他经事不足十九年,但自诩熟读兵书,作战技法也有独到见解,当然,这也是公认的。
这一战本便该用奇招取胜。
说句不该说的,“都是群老渔夫!只打鱼不晒网。”
郭楠立马做了禁声的动作。
这样的话可说不得,几条命不够用在背后议论当今圣上?
百里战却是不屑,有何不能,忠言逆耳,若是这道理都不懂,那干脆让贤算了。
老黑真是为这个小皇子操碎了心啊……
“齐了,二十个。”
老黑行了礼便退下了。
百里战扫视了一眼,资质都还不错。
“把战甲去了。”
底下人面面相觑。
“二皇子,军令如山,我们自会遵守,但这战甲毕竟是一层防御,为何要褪下?”
百里战也不训斥,只是神情依旧道:“轻装上阵才不易被发现。”
话毕,随后众人皆脱下战甲,换上了常服。
月下,百里战一行人,两人一队,分不同方向徐徐前行。
“把自己的气息掩住。”
百里战下意识地去抓腰间的‘痼病’,剑没摸到,倒是将腰间别着的头绳给拉出来了。
百里战连忙弯下腰去捡。
幸好发现了,不然回去又得被那药罐子骂死。
想完,百里战才笑自己,这次还不一定回得去呢……
倒是可惜了,还想到药罐子那儿去揩点儿油的,看来没机会了呀……
百里战将那黑色的头绳挽在手上,微微笑了笑。
我不在了,你可别想我啊……
该死的药罐子。
“二皇子。”
百里战立刻进入状态。
“什么?”
旁边慢慢靠过来一人,压低了声音,“这一路一人都未见到敌军。”
奇怪……
“你们两人再向前探探,记住,别靠太近。”
“得令。”
按道理,在这样一个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对方应该会加派人手才对……
“老黑,有问题。”
老黑摸了摸光头,也是不解。
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突然,百里战想到了什么。
“前几日派出去催军粮的人回来了吗?”
老黑手心有些冒汗。
“没,没有。”
的确,这几日光顾着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完全忘了这茬。
不会……
百里战立刻部署:“你带着人深入观察,切记别被发现,若是粮运队伍被偷袭了,那我们这次就真的只有等死了!”
百里战火急火燎地赶回营地,连报都没报一声便闯进了军帐,众人只是皱了皱眉头,没多说。
“什么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百里战无语了,现在还在关系什么规矩,到底是规矩大还是人命高?
“我们必须立刻撤退,若我料得没错,敌军已经秘密行动去劫军粮了,之后就该是以合围之势,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活活围死!”
百里战也不端着架子了,声音吼得老大,纵然是这几位大将也一时觉得这确实是件天大的事。
而后,他们依旧固执:“若是他们分了大部分军力去劫军粮,那岂不是更好?趁现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左江面露狂色,百里荒也微喜。
蠢,真的是蠢!真不知当初的胜战都是怎么打来的,难不成还真是上天眷顾我百里家?
什么大好时机,若是现在出兵,才正是中了诡计吧!
没人防守,没人探路,太安静了,安静的令人后背发凉!
这就是一场耐力持久战,谁先动谁就输了!
对方也就正是抓住了百里荒心急的毛病,才想出这样的计策。
百里战不作停留,将腰间的剑拔出,满身的戾气。
“那,父皇,请准许儿臣带军出战!”
百里荒露出喜色,“这才是我百里家的好男儿!准!哈哈哈……”
百里战冲出营帐,“召集两万兵力,随我上阵杀敌!”
老黑的话如鲠在喉,两万……
郭楠跟了这么多年的百里战,难道还不知他在想什么?
但,百里战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是。”
“看来那老头儿要亲眼看到他儿子死在战场上才肯罢休了!那死就死了罢。”
百里战在右手腕上摩挲了片刻。
这一生,太短了,明明是刚刚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呢?
但,若这一死能让父皇引起警觉,对王朝有利,那便值了!
天已亮。
此时的百里战已率领两万精兵向敌军营地攻去。
行走间,还能感受到清晨露水的寒气,树木草叶似乎散发着冷烟将他们层层包裹。
谁都不想离开家乡行兵打仗,但却又不由得你选择,所以只得认命。
马蹄塌地,将士顿足,阵阵入耳,如此大的阵仗敌方却一丝动静都没有。
“老黑,用火攻。”
得令后,老黑指挥部下,将先前便备好的油桶和箭支搬了上来。
剪头拴上抹布,在油桶里滚一圈,又用火把点燃,最后以我军技艺最为精湛的箭手射出。
不需要百发百中,目标也不是任何一个敌军,百里战要端的,是他们的粮营!
若是得不了手,那就只有踏踏实实等着被包饺子了,若一口气烧了,至少对方会有所顾忌,为了保证胜利的局势,会暂时防守,商讨对策。
这样,我方又多了些胜算。
“众将士听令!叁,贰,壹!放!”
令毕,无数流星齐发,若不是在战场,或许,此刻更为合适的,是一对恩爱的男女在流星下许下终生。
城门终于开启。
“李三顾!三皇子,是李三顾!”
百里战捏紧了拳头。
李三顾,那是何等的威风啊,明明是异姓,却被该朝皇帝立为王爷,设王府,取娇妻,好不自在。
但,终究是个叛国贼!
当年的徐柳之战,因为他,徐柳州被占,百姓惨遭屠戮!
舒儿妹妹也因为他郁郁而终!
他,一定要死!
“下令下去,若谁取了李三顾的项上人头,黄金百两,加功进爵!”
百里战捏紧了剑,心中的怒火如春江水,湍流直下!
“众将士们!冲!”
战鼓熏天,黄沙漫起,鲜血如鬼魅一般缠绕连绵,铠甲交错间,仿佛可以听到地狱的呐喊……
痼病出鞘,剑锋还在风中凌冽,百里战早已疾冲而上!
单手持刀,一路踏平阻碍,尸体遍野,但他的手,依旧如初,不染丝毫污秽。
“李三顾,今日,屠城,叛国,舒儿之仇,我要一一与你算清楚!”
痼病出鞘,百里战眼中尽是怨恨,周身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要杀我,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李三顾亮出他的弯刀,犹如皎洁的月牙,但此时却是杀机尽泄。
百里战占据了主动,从侧身绕过,欲从侧面入袭,但李三顾防御太强,没有下手的机会。
百里战再纵身一跃,如剑似得冲出去。
刀剑相交,两人都爆发出所有力气,只为了取得胜利,所有的鲜血只是伤口结痂之前的洗礼。
李三顾挡住百里战的攻击。
“你真觉得你能胜过我了?”
李三顾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眼前这人。
随即形势突转,百里战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
难道……李三顾又突破了?
不可能,不可能突破得如此之快!
百里战立即做出防御姿态,纵使李三顾怎么攻击,也没有让自己受太多的伤,但血色确实逐渐显露。
百里战用剑做支撑,稳住了身形。
“我不想杀你。”
李三顾没有乘这个机会将他杀死,反倒是将己方想要偷袭百里战的人一刀给杀了,战场无言,杀错了也没人会议论,只当做刀剑无眼。
“这是什么话,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不杀我,那待他日,我必除你!这是你教我的,斩草要除根!看来曾经三顾先生也落败了……哈哈哈……”
百里战连笑三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李三顾。
曾经以兄弟相待,如今却是用他教的来杀他?如此可笑,又为何不笑?
这场战,百里战也本便没想活着回去,却不知在这儿遇到了李三顾这个混蛋。
明明还说着他年天下太平,两人定要去那寒山赏雪下棋,毕竟百里战这些年一次也未胜过,想胜一局的心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这定的棋局,怕是只能有一人赴约了。
百里战忍住浑身的伤痛,用尽浑身的力气,溢出自己的所有天地之力,眼中似有烈火灼烧,就这样向李三顾攻去。
“小战……”
李三顾只是低喃了一声,百里战自然没听见。
李三顾见着气息越来越近,心中不由得刺痛。
恍惚间,一支金色的光在自己眼中闪过……
刹那,四周的铠甲碰撞,凌冽剑光,绝望嘶吼都一齐消失——
“小战!”
李三顾终是唤出了这个名字,多年不叫了,竟然听不出一丝的违和。
殊不知,这名字已经在心中默念无数次。
百里战似乎是笑了,却又让人觉得那是疼的。
李三顾顾不得迟疑,立马冲上去将百里战接下。
眼神向上望去。
高汜水!老子记住你了!
高汜水手中还拿着弓,那颠眉翘嘴的表情,着实像了那些禁书里的无鼻猪妖,让人看了犯恶心。
他本是想将他重伤,然后偷偷流放到西域去。
虽然是穷壤之地,却也比这地儿好,厮杀不断。
但,这高汜水就像是料定了他会做什么,也料定了他在意什么,故意惹恼他。
李三顾看着怀里的百里战,一阵心疼。
想说什么,却是开不了口,满脑子都是害怕……
他真的怕了。
“三顾,寒山之约,我怕是赴不了……这,这结局该是最好的,若……咳咳!咳咳咳——”
血咳出来,染红了衣襟,李三顾伸出袖口细心替他擦了干净,脸上没了戾气,满眼都是他。
“若,若真到了杀你那一步,我该是下不了手的……这样,也挺好……但,你要给我记住……你,你一辈子,都是欠我百里家的!”
是啊,真是欠你的。
说完,又死一阵咳。
那箭,是有毒的,李三顾也惊讶这毒会如此厉害,从小试毒长大的他居然也一时想不出法子来。
或许是他太慌张了,但尽全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依旧全是白费。
怀里的人慢慢没了力气,那根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手指也软了下去。
李三顾慌张地抓住他的手,他慌了,慌极了……
他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像个幼稚的孩子一样,可怜无助……
四周的硝烟还未停止,但胜利的一方早已角逐出。
真是个傻子,一点儿没变,就不能机灵点儿?
带着两万人就打过来了,该说你傻呢还是蠢呢?
李三顾将百里战抱起,一步一步离开战场——
“三皇子!”老黑这边完全抽不开身,寡不敌众。
“众将士!今日就算是只剩下一人,三皇子的尸体也必须给我带回去!”
老黑红了眼,虽说这把年纪了,但三皇子这样的人他发自肺腑地赏识,若不是遇上了这样的王朝,这样的狗屁皇帝,定然是可以大展异彩的!
如今……
“是!”
老黑爆发出自己的天地之力,震开了周围的杂碎,一个箭步向百里战的方向冲去。
其余方向抽出了身的也都一起上了。
但李三顾已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毫不畏惧。
就在老黑刚要碰到李三顾时,他,连及周围的所有人都被他挡开了,无一幸免地受了重伤,满口鲜血。
若不是他是小战的亲信,这一击,他便已经赴西了。
这一战……毫无疑问地输了。
“我的战儿啊!我的战儿……”
百里荒死命锤着沙盘,懊悔充斥着全身。
“报陛下……二皇子,只率领了一万步兵一万骑兵……”
百里荒的心咯噔一下,这下明白了,若真的不明白那就真的显得他这个君王过于愚蠢了。
百里战想要告诉自己的其实早在他出兵前便对他说了,但他一心只想着怎样追击,怎样攻打,怎样破城池,却未注意到进退皆顾的道理。
之前打仗,占着国力雄厚,没怎么吃过苦头,这才养成了这样一个孤高自傲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