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一个寻常的秋晨,当黎明的第一缕光亮费力地照进皖西大地时,一个常年被雾气笼罩的古老村落——潘园,渐渐醒了。一两声鸡鸣狗吠从泛着幽青的雾霭里传出,低沉又遥远。村口状如靴子的潘塘升腾着苍茫的水汽,弥散开来,整个潘园显得虚虚实实。雾色中,塘边几棵歪斜的老柳树影影绰绰。进村的唯一一条羊肠小道,俯身在潘塘边沿,蜿蜒至村口,再陡然呈脉络状分散,消失在雾霭深处。枯草里,躺着一条蜕下来的蛇皮,薄如蝉翼。
潘园的土地上,已有了沉默劳作的身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凝结在眼角的雾水。偶有村民挑根扁担或背着笆斗,带着浊重的呼吸,到远处乡镇赶集,匆匆的背影,转眼便融入四下漂浮的青雾,不见了。
潘园的最里角,是几间低矮的土墙草房,坐北朝南,被大片大片的墨色竹林虚掩。这是四爹家。此刻,屋后竹叶上的露珠正顺势从叶片的各个方向滑至叶尖,一点点悄然聚积,终于汇成水滴下坠,滴在堆叠满地的枯叶上,发出或清脆或嘶哑的声响,而竹叶一阵战栗,惊起了蜷缩在枝头的小鸟,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一些竹根延展着嶙峋的枝节,突兀地裸露出黄褐的本色,从厚重的土地里钻出,时隐时现,直伸到墙角。墙角常年受着雾气的侵蚀,潮湿暗沉,长满苔藓。
门口稻场边上,有口简易的压井,摔变形的搪瓷缸里装着引水,将引水倒进压井,再用尽全身力气,蠢笨地“吱呀吱呀”压上几下,潺细的地下水才被压出来。压井的铁杆柄,光滑幽青。
紧挨压井,放着粗大的石磙。石磙旁,破旧的盆盆罐罐种着一些花儿。碗口大的紫色大丽菊让几近萧疏的秆不负重荷,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几株芍药,或高或矮,旁逸斜出。还有几盆红的、紫的指甲花。所有花儿的颜色,无不掺和了几分带着雾气的惨淡。
一处破败的草房,堂屋连着厨房,只有两间厢屋,四爹、四妈住一间,另一间被糊满报纸的篱笆栅栏隔开,一边住着四爹的两个儿子,一边住着他的两个闺女。堂屋的正面墙上,悬着一副泛黄的中堂——“天地君亲师”,供桌上的香炉,积攒了厚厚的香灰。
堂屋里照得进和照不进光亮处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杂物:用旧了的簸箕、颓败的几近光秃秃的芦苇扫帚、还沾着泥巴的锄头、编竹篮用的泛亮的篾刀。本就晃动着短了腿的长条板凳,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更是得小心坐着才是。
四爹披了件破夹袄坐在床上。他拉风箱似的嗓子里始终有咳不尽的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器官挣破了一般,四爹憋红了脸,用手紧紧攥着木质的床沿,尽量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去。四爹抬了抬昏黄的眼,向窗外望去,茫茫一片。
四妈已经在烧早饭了。一锅金黄的苞米粥,正在“咕嘟嘟”地泛着泡儿。听见四爹的咳嗽声,四妈往锅洞里又添了一把柴火,看也不看,张口就骂。
四爹经历了一阵痛苦的剧咳后,刻满皱纹的老脸渐渐平缓。接着他用被纸烟熏黄的干枯的手指,从皱巴巴的“团结”烟盒里抠出一支,点燃。他没有理会四妈,对他来说,四妈的责骂只是一种无喜无悲的表达。
春兴从屋里爬起来,汲着鼻涕提着松垮的裤子来到锅台边,用黑不溜秋的长把饭勺在稀得能照出人影的锅里搅了一下,便扔了饭勺,稀饭四溅在锅台上。“又是这个!我饿得肚里的虫子都出来了!不吃了,我去掏几个鸟蛋来烤。”
四妈又是张口就骂。
“这个春兴!”四爹扶着床沿长长地叹了口气。四妈年轻时像是过猪仔一样,一连串生下四个孩子。前三个没钱读书,家里把希望寄托到了小儿子春兴身上,宠溺都给了他一人。可他书也没个正样去念,整天戳得满村鸡飞狗跳,最不教人省心。三个大的就省心了?老大春生还是光棍一条,眼看村里同茬的后生们早就抱上娃娃了,可家里哪有彩礼为他娶亲?四爹知道,寡言的春生心里对这个家是埋怨的,偶尔冒出几句话,就像呛了火药一样,沉甸甸地能噎死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四爹无奈地阖上眼睑,一阵接一阵地咳嗽。
想起今天迎河村赵大毛家盖的新屋上梁,请他去喝上梁酒,四爹才开始摸索着穿衣服。虽说四爹一辈子在土地里刨食,却因幼时读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附近几个村,谁家有红白喜事,大都愿意请他喝一杯,有时他也为主家执笔记礼单。对于这点,四爹一直是很骄傲的。每当坐在铺好的案桌前,拿起主家恭敬递过来的毛笔,四爹顿觉面上有光,腰也直了,就连要命的咳嗽声好像也清爽了。
古老的淠河流经整片皖西大地,它的下游边上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村落,这个叫迎河的村子,离集镇最远,也最穷,总共不过几十户人家。
四爹佝偻着从潘园赶到迎河,已近中午,赵大毛家门前很是闹腾。在乡下,除了婚丧嫁娶,还有什么比盖房上梁的仪式更重要呢?日子再简陋,祭梁、上梁、抛梁等工序也是缺一不可。赵大毛家已完工的毛坯房里横着一根粗壮的梁木,梁木中间裹着红绸,用来辟邪破煞。红绸布上,崭新的铜钉钉出四个大字:吉星高照。铜钉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映在赵大毛咧开花的脸上。
供桌上的祭品是条整鱼,两边燃着香烛。“香头”李家老太婆正在祭梁。她裹着小脚,着一身对襟黑衣,头戴平绒帽子,帽子的一边,绣着一朵艳红的花。李家老太婆端着一碗酒,不停地用手指沾着酒,朝梁木抛洒,乌黑的嘴巴吞吐着,念念有词。古老又神秘的祭祀仪式让村民们自觉后退些距离。嬉闹的村娃们也停了下来,丢下未完工的泥巴“堡垒”,钻进人群,屏住呼吸,呆呆又好奇地望着。对于“香头”,四爹和村里人一样,一直比较敬畏,认为自己的命不好,都是上辈子作孽太多。
待李家老太婆祭梁完毕,上梁师傅们打着赤膊一声声高唱上梁歌“上啊,大吉大利!上啊,大吉大利!……”卖力地把正梁抬上屋顶架好。随着梁木放妥当了,四爹悬着的心也落下来,刚才上梁师傅们用力,他也在心里暗暗使劲。
此时,村民们全都从不同方向仰望着作头的上梁师傅,只待他点燃那串悬挂在梁上的鞭炮。可他似乎并不着急,大功告成地朝底下的赵大毛眨眨眼,赵大毛立即领会,慌忙点燃一支香烟递上去。作头师傅慢悠悠地叼上烟,闭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再夸张地从鼻子里喷出来两道烟箭。他再次巡视了底下的人群,目光里闪现出几分成就、几分炫耀。可嘴馋的村娃已经不屑于他的表演了,无视他上梁的功劳,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他抛梁用的篮子上,只等鞭炮炸过,好哄抢篮子里的那染了红的花生和圆鼓鼓的银杏。若运气好,被他们抢到一两个糯米做的“欢团”,他们就会耍宝似的在伙伴中炫耀,好几天也舍不得吃,直到“欢团”由雪白变为黢黑。最终,作头师傅用猩红的烟头点燃了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惊飞了村口树枝上的一群乌鸦。满篮的花生等物,随之抛撒,村民们一哄而上,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抓取。场面异常热闹。
几颗花生滚到四爹脚边,他弯腰一一拾了起来,装进兜里。
上梁后,就该喝上梁酒了。饭菜已上桌,冒着热腾腾的香味,直蹿向人心底。赵大毛和他婆娘——小兰妈招呼乡里乡亲,安排四爹坐在“香头”李家老太婆这桌主席上。四爹很享受赵大毛家对他的敬重,不觉又将佝偻的背挺直了些,俨然当起半个东家,不停地向李家老太婆劝酒。
李家老太婆一边说着不喝不喝,一边举起白粗瓷的小酒盅。
劝来劝去,不知怎的,四爹就把自己给喝高了。席间李家老太婆说起了她的独苗儿子至今未娶,打听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她伸出一根鹰爪似的手指,在乡亲们眼里晃动:“彩礼我出这个数。”李家老太婆可是迎河有名望的人。据说她守寡后生了病,病好了居然就通了“鬼神”,今天给这家“驱鬼”,明天给那家“叫魂”,乡下的苦主们自是万分感激,少不了给些鸡鸭之类,慢慢地,她孤儿寡母的,倒成了迎河比较殷实的一户。
“一千啊?啧啧,了不得……”乡亲们都咂吧嘴,一时间各自感叹着,失落着。这年月,一千块,别说这样的土墙房,就是亮堂的瓦屋也可以盖一两间了!桌上除了四爹他们几个人的喝酒猜拳声,顿时寂静了许多。整个迎河,就赵大毛和李家老太婆家的日子过得活泛些。
眼红归眼红,“香头”有钱又怎样?她那独苗“二青头”李德好,还不是照样娶不上媳妇?乡亲们总喜欢用熟知的事物去比喻人。李德好干事不着调,很是“二百五”,有着类似当地大青萝卜的辣冲味,说李德好是“二青头”,这种比喻再妥帖不过了。瞧瞧,纵然“香头”一身本事,也治不了自己儿子这“二青头”的毛病!乡亲们各在心里比较着,安慰着,心里慢慢舒服起来,又开始喧闹起来,并热心议论着哪家姑娘是合适人选。
自是有人提起了四爹的大丫头春花,说春花不仅模样俊俏,性子还很温善。李家老太婆一听闻,就像猫儿嗅到了鱼腥味,她将满脸的橘皮皱纹堆叠在一起,眼睛缝里眯出一道光,这才正眼看了看四爹,“那敢情好呢”,并一手端起小酒盅举向四爹。
四爹酒喝多了,又不停地咳嗽,没太在意众人的谈话。恍惚间,见“香头”敬酒,那种自得感又倍增了些,一口一杯!
在赵大毛家帮忙烧饭的妇女看见了,和正在端菜的小兰妈唠叨:“你看他们真能扯,潘园的春花我见过,腿是残废,但那丫头漂亮又勤快,唉,怎么能嫁一个‘二青头’呢!”
“我看嘛,也合适,一个‘二青头’,一个瘸子,能凑合。”小兰妈朝饭桌那边望了一眼。
“要是你丫头,你舍得?”
“胡扯,我家小兰又不是瘸子。啧啧,咱都是庄稼人,一个瘸腿的丫头能顶什么用?没见乱坟岗上扔的都是小丫头啊……”
烧火的妇女连忙瞪圆了眼,示意小兰妈噤声。迎河的乱坟岗,有着不可对外人说的秘密。
小兰妈不以为然地扯动下嘴角,嘀咕着:“本来就是……”又接着说,“那可是整整一竿子数啊,上哪找这好事去?哎……”说着说着,小兰妈语调上扬了,两手在两腿一拍,越想越兴奋:“别说,这真是门好亲事!我去做媒,别跟我抢啊……”那模样,仿佛不是为了当媒婆的酬劳,而是真心不想错失一桩好姻缘。
皖西大地上,乡亲们最爱喝酒。娶妻,喝喜酒,一边锣鼓喧天,一边酒令不断;白事,喝丧酒,那边亲人哭声凄绝,这边客人推杯换盏;添丁满月酒;杀猪打衁酒……人们总能找到各样的理由来喝酒。像赵大毛家这样的上梁酒,更得喝。若是客人没喝醉,便不能显出主家待客的诚意来。客人间也攀来攀去,乐此不疲,哪怕平时最寡言的老实人,此时也涨红了脸,脖子青筋爆出,用布满老茧的手指伸缩着猜拳行酒令:“哥俩好啊,五魁首啊,三,三,五,五……”伸伸缩缩中,总有几个被喝趴下。
四爹的酒都实打实地喝进肚里了。他酒杯刚沾唇时,眉骨间几根稀疏的眉毛像临时被纠集的蹩脚部队,不情愿地蹙在一起,而扬起脖子咽下酒的那声“啧”,悠长的苍音透出由衷的满意,随后眉毛便舒坦地四下散开。烧酒浇灌了胃,烈辣过后便是麻木,既麻木了舌头,也麻木了愁苦,身体里只剩酒精燃烧时的快慰。见小兰妈来给大丫头说媒,一千的彩礼啊!晕晕乎乎中,四爹唯一的念头就是:有了这个数,春生的亲事便妥当了!四爹的眉头更加舒展,端着酒杯乐呵呵地应下。小兰妈笑得更欢了。
这顿“上梁酒”竟喝到了日头西斜。赵大毛劝四爹:“歇一晚吧,路可不近。”四爹摆摆手:“咳咳……我抄近路。”
作头的上梁师傅打着熏人的酒嗝,晃着脑袋:“那、那得经过乱坟岗,您可别、别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咳……”四爹扶住桌角,扑哧吐出一口痰,用脚底板踩上,揉了揉,趁着酒劲,拍得瘦骨的胸脯“咚咚”作响:“你四爹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哪个小鬼敢找上门?”
“那是,那是。再说,还有‘香头’当亲家呢!”小兰妈赶紧插话,朝李家老太婆邀功似的望去。李家老太婆皮笑肉不笑地对小兰妈缓缓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路过迎河的乱坟岗时,一阵冷风袭来,四爹不禁打了个激灵,酒意顿时消了一半,寒意十足,他裹紧了夹袄。潘园人都传说迎河的乱坟岗太阴森,经常会传来小孩的啼哭声,说是因为这里的鬼魂怨气足,半夜在哭呢。
恐惧渐渐从心底漫过,四爹后悔选了走这条道!总不能折回头吧?大话都说出口了!
四爹带着轻一声响一声的咳嗽给自己壮胆,越急越走不出头,双腿像陷进了岗头上的黄泥巴似的,越走越重。一不留神,还踩着了软软的什么东西,四爹差点被绊一跤。惨白的暮色里,苍老的四爹佝腰驼背,在一个接一个的坟冢中缓慢移走,远远望去,就像是坟头走出的孤魂。
不知何时,潘园特有的青雾已弥散到四爹的跟前。
四爹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到家了!到家后,四爹口干舌燥,头炸疼得很,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他让四妈从压井里压点凉水喝,冰一冰火烧火燎的心。四妈极不情愿地起身,边骂边压水。压井井水如同村娃的尿,四妈用引水“哄”了半天,才时断时续压出细细的几股。笨重的压井在夜色里发出古老又尖锐的“吱呀”声,直刺人耳膜,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四妈一阵抖索,她最听不得这种声音。家里没钱,井打得浅,不出水不说,铁柄还容易打伤人。这口压井一直是四妈的心病。
四爹贪婪地将凉水灌了进去,又是一阵剧咳。心倒是不烧了,头却越发疼痛。四爹清楚,真正让自己头疼的,不是酒,而是那门亲事。“二青头”李德好干过的事,四爹多少知道一些。四爹放下搪瓷缸,含糊地跟四妈提了几句,并伸出一根食指。
四妈问:“一百啊?”
四爹皱皱眉,摇摇头,再次将食指直直地在四妈面前重重样了下。
四妈惊地“呀”出了声!眯缝了眼睛,嘴角咧开,慢慢上提,嘴里连连高声惊叹。
四爹慌忙按住她:“你给我小点声!”
四爹一直觉得家里最对不住的,就是大丫头春花。
春花的瘸腿不是胎带的,而是两岁才残的。四爹、四妈要下地干活,没工夫带她,只能把她绑在板凳腿上锁家里。后来春花会爬了,板凳倒了砸在她的右腿上,腿根骨错了位。可她还不会说话,只是哭,病到奄奄一息时,家里人差点把她扔了,是她大哥春生背她去医治的,虽捡回一条命,可等她学会走路,才发现右腿跛了。之后春玲、春兴如屋后春笋一样出世,对于春花这棵长残了的小苗,四爹更是顾不上。好在因自会走路就是这样,春花已经习惯了,每天跛着腿在家忙来忙去,别人戏谑称她“瘸子”,她也只是低头笑笑。
四爹琢磨着,要怎么跟春花开这个口呢?四爹唉声叹气,屋里屋外,都是他一阵响过一阵的咳嗽声。揣在兜里的花生他竟都忘了给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