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妈正在锅台边烧饭,今地里的一亩蒜被人连根薅掉,在村里骂半天也没找到,本来气就不顺,又见春花老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火都不打一处来,拿起刷锅把,在锅台边摔摔打打骂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真是没用的东西!……”春花把头低得更很,跛脚来去更轻。
四爹披着夹袄进来,浑浊的目光冲春花看了一眼,寻思着该不是这丫头知道给她定的那门亲了吧?唉,知道了也好,这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四爹对四妈说:“咳……咳……你、你就少讲两句吧。”
四妈还沉浸在被偷盗的巨大痛苦里,她把刷锅把一掼,干脆扯着围裙抹起了眼泪:“蒜是谁偷的呢?你讲谁这么缺德啊?本指望它能卖俩钱的,现在完了,完了,整整一亩被薅得一根不留啊,这些鳖孙王八羔子……”最后那句几乎是哀号出来的。其实四妈年轻时也是一枝花,还有个挺水灵的名字——杨秀慧,可现在,本名早就被人遗忘了,村里人背后都叫她“杨疯子”。潘园人,名字兴许会起错,但绰号不会。
四爹把夹袄往身上裹了裹:“别号了,我还没死,号什么?赶紧烧饭,春兴他们都快回来了,我,咳……我去村长家看看。”
潘园并不大,上百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撒落在这片土地上。村长住在村东头。四爹佝偻着身子,双手背在身后,低头走着。
已近正午,潘园的太阳,此时已如菜碟大小,带着雾蒙蒙的毛边,从芯里露出些红色,不远不近,死气沉沉地粘在头顶上空。几步一走,四爹有些气喘吁吁,分明感觉脸上有汗水淌下来,用手一摸,热辣辣地干糙。四爹想,不服老不行啊,连汗都淌不下来了。想当年在生产队里,做起庄稼活来,他可是个顶个的好手。四爹脱下夹袄搭在手臂上。
四爹路过好几户人家,有人已经开始吃午饭了。庄稼人,哪能餐餐都像过节似的围在桌边坐好好的呢?一般都是端着大海碗站着或蹲在稻场上。有点像样的菜也都会放在碗头上吃。乡亲们见了四爹,都邀他来吃一口,四爹摆着手,极力挺直背,连说:“烧好了,烧好了。”
潘园盖得最好的房子就是村长家,那也是村里唯一盖着门楼的一户。黄红色砖墙瓦顶被环抱在围墙里,围墙里种着几株粗壮的杏树,圈着猪圈、牛圈,门楼外是被拾掇得平平整整的稻场。每到杏子成熟,圆滚滚黄灿灿的杏子颤在枝头,甜中带酸,不仅引来许多馋嘴的鸟儿,也引来了全村馋嘴的娃,他们咽下口中酸津,恨不能自己也长了喜鹊的翅膀,好飞上去啄一口。村长家刚有了村里唯一一台电视机,晚饭后,经常会被搬到这稻场,用竹竿绑着天线,放着时兴的电视剧。村民们就像看电影似的聚齐,各自带着长板凳、小竹椅,异常热闹。
四爹赶到时,村长一家几口人正敞着院门在院里吃饭。一张小方桌上有荤有素,还摆着酒瓶、酒盅。村长站起来招呼四爹:“老哥,赶得正巧,来,喝一盅?”村长婆娘翻眼瞅了下村长,夹了块鱼给大儿子张务军,像是没听见似的,并没有起身添碗筷的意思。
四爹恭恭敬敬地站边上,双手下垂,赔着笑:“不呢,村长,家里烧好了,我说完事马上就走。”
“那行,说吧,什么事能把你急得酒都不喝?”
“我家地里的蒜……咳、咳咳……”话没说完,四爹就扭过脸去,扶住杏树使劲地咳着。
村长婆娘不停地朝村长使眼色,努嘴让他带四爹到稻场上说。
村长回瞪了她一眼,扶四爹往外走。
张务军看见四爹,想起今在村口碰着春花的事,跟他妈说:“我刚在潘塘看见春花了,女大十八变,我都快认不得了。”
张务军的二弟张小团吧唧吧唧嚼着菜,对他哥说:“嗯,春花可好看了,我以后要娶她当媳妇。”
村长婆娘用筷子猛地敲在他头上:“你给我好好念书,毛大的小子,想什么媳妇,你哥还没娶呢。”
说起媳妇的事,村长婆娘肥乎乎的脸立马堆满了笑,把眼睛夹成了一条缝,狐疑地问张务军:“儿啊,你回来后好多人要给你做媒呢,把咱家门槛都快踏破了,妈是一个都看不上,都是些乡巴佬,泥腿子都洗不干净,哪能高攀我儿子?快跟妈说说,你和黄干事怎样了?”
张务军把胸脯挺了挺,含糊地应承:“快了,快了。”他不愿和他妈谈心,他妈对他什么都问,什么都管,过了头的关心让他起腻。
张小团不屑地说:“哥你真没眼光,听说那黄干事长着一脸雀斑,不就有个镇长的爹吗?她哪有春花漂亮!”
“去,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漂亮又怎样,一个瘸子,家还穷得叮当响,看看她爹,一天到晚咳,像个肺痨,小鬼都哭到后门口了。你俩给我记着,离她家远点。”
张务军扒着饭,心思悠悠地飘远了。
在部队张务军本来是有机会提干的。作为农村兵,他比城里娇生惯养的战友有拼劲;作为村长儿子,他又比寻常的农村战友活络,还考了驾照。去年部队赴山东的抗险救灾中,张务军表现突出,立了个人三等功。那些天,张务军走路都带着风,由衷地欢笑,不时幻想着以后的人生。他觉得,这几年的军旅生活太有意义了,从此他就可以跳脱潘园,跳脱黄泥地。像是生活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他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因为这个三等功而改变任何走向,但是他的心态变了很多。眼看城镇户口的战友们回去都分配了工作,他却只得从哪来回哪去——要他回潘园种庄稼还不如杀了他!他不甘心啊!他爹总算没让他失望,使尽浑身解数,没让他在土地里扒拉,反而让他成了镇政府里唯一一辆小车的司机,经常给镇长开车,虽然只是临时的,可在乡亲们眼里,这还了得?俨然就是副镇长级别!张务军一边按捺不住面上透着的荣耀,一边暗地警醒自己,没端上铁饭碗之前,一切都不作数。
张务军心里明白得很,弄不好这位子哪天就被人取代了。风光只是表面的,他每天在镇政府里点头哈腰巴结领导又有谁知道呢?他甚至早早去把镇上领导的茶都一一沏好,还硬要跟看门老汉抢扫帚扫地。看门老汉耳聪目明,在镇政府看门这几年,看都看成精了。他扫着院里的枯叶,不紧不慢地说:“小伙子,不是我不让你扫,可你得想好了,这扫帚拿起来容易,却不一定好放啊。”张务军一愣,是的,他是想好好表现,镇政府里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呢,可一旦拿起来,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一天,一个月,还是几年?放下去时,领导们又怎么看自己呢?老汉又说了:“安安稳稳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成。”张务军从此在镇政府里做事更谨慎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可耳朵却时刻竖着,机灵得很。即便他做全了这些,还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份工作说没就没了。
恰巧,雀斑黄干事对他有些意思。一开始,他很注意保持距离,尤其在镇政府,他怕被人说闲话。可当听说黄干事的爹是谁这一重大讯息后,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捷径,一条可以迅速端上铁饭碗的捷径。他集中火力猛追。张务军的爹很高兴儿子有长远的眼光,告诉他,女人,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门当户对就行。
此时,张务军正嚼着他妈给他夹的菜。可不知怎的,春花那双迷雾样的眼睛却闪现在他脑海里。张务军摇了摇头,赶紧把那双眼睛驱走。
四爹咳好了,从夹袄里摸出皱瘪瘪的烟盒,放在手上敲打,倒出一根,恭敬地递给村长:“昨夜家里一亩蒜不知被哪个小毛贼给薅掉了,村长……您抽空在村里打听下?”一整句话说完,四爹蜡黄的老脸已经憋紫了。
见村长接了烟,四爹又慌忙掏出火柴,颤巍巍地帮他点着。
村长深吸了一口,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有这事?太不像话了!我回头去转转。”
得了村长的允诺,四爹感激地作揖,像是被偷的蒜马上就能找回来似的。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哪能逃出村长的眼呢?
村长盯着四爹:“老哥,你这咳嗽也得赶紧去瞧瞧啊,看你咳的。”
“没事,这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我啊,这是活得住了,唉,四个娃一个都没交差,老天爷不会那么快把我收走的。”
四爹只比村长大半岁,可硬是活成了比村长老十几岁的模样。一只苍蝇飞来,趴在四爹枯裂如柴的赤脚上,四爹抬脚甩了甩,苍蝇绕了一圈,又“嗡嗡”飞回来,趴在他的脚上。
“村长啊,我本来是想那亩蒜卖了,好还上次借您的五十块钱,可您瞧这,一时半会儿的,又还不上了。真对不住您啊。”四爹的背更佝偻了。
“不急不急,手头方便了再给我。”村长挥着大手,很豪气。
有了这句话,四爹眉头渐渐舒展:“感谢感谢,您的恩情我都记着呢。我回去了。你家今年的门对,还是我来写,莫麻烦旁人了。”不待村长推辞,四爹就把夹袄披上,甩动着空荡荡的衣袖,一颠一颠地走了。四爹能帮村长的,怕也就是写个春联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