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崆峒清醒之时,发觉自己正躺在阿瞳的背上,柔软的毛发静静摩擦着他的脸颊。
阿瞳前进的步伐不疾不徐,十分平稳。
他抬头望望天空,浓密的枝叶将天遮挡着只露出部分狭小的浅蓝色空隙,四周升腾起淡淡的薄雾,空气凉凉的,衣衫已被晨露打湿。
左腿疼痛难忍,连带着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他费力地扯扯阿瞳的毛发,阿瞳含糊地叫唤一声,嘴里似是叼着什么东西。
是刀疤脸士兵的那把精钢短剑。
阿瞳丢下短剑,伸过鼻端轻轻顶了顶阎崆峒,目露关切之色。
阎崆峒抱了抱它的狼脑袋,轻声说:“这次真的多亏你了……”
阿瞳嗷了声,似是表达骄傲。
阎崆峒将自己的左腿拖到面前,那道伤口已然发黑,他撕开裤腿,拾起那把精钢短剑,狠狠吸入一口晨气。
举剑下落。
“嘶……”
阎崆峒瞬间满头大汗,那道黑色伤口已然被再次切开一道口子,漆黑的血液缓缓流淌出去,待得血色变红,阎崆峒迅速在腿两侧拍击,止住了血流,他从储物戒中取出药膏敷上,又用棉布包扎好。
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浊气,阎崆峒终于放松了心神,痛苦如浪潮般涌上全身,但已没有刚刚那般剧烈与麻木,他扶着阿瞳艰难站起身,问道:“我们已经走了多久?”
一只狼爪上下翻飞了两下,又平摊在一起。
两个时辰。
一路无事。
阎崆峒略一估算,发觉自其离开营地已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时辰,明叔定然已经清醒,并极有可能发现了他与刀疤脸士兵的离开。
他并不知晓明叔实力,不过想来跟在一国公主身边,修为必然不弱,他与刀疤脸战斗之处距营地虽远,若是有心搜索,一找便到,凭借明叔的实力,随后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想来,阎崆峒骤然生出无尽的紧迫感,他拍拍阿瞳的脖颈,语气沉重道:“阿瞳,你现在能分辨出哪里是回到十万大山的路么?”
阿瞳点了点头,目露肯定之色
阎崆峒先是沉默,旋即猛然抬头,眸光恳切严肃,道:“阿瞳,我族此时正面临生死存亡,我必须要及时赶回族群之中……”
的确,他的族群正面临着存亡,可此事却与阿瞳毫无瓜葛,阿瞳大可以把他留在这里,独自一狼回去狼窝。
可凭阎崆峒自己回去,至少需要三至五日时间。
这期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阿瞳能够帮助他,没错,阎崆峒或许可以提早回到族群之中,但是一旦半路被明叔截杀,那便会白白搭上阿瞳的性命。
阎崆峒抿着唇,做了决定。
阿瞳没有回答。
它只是打断了他的话,它只是用鼻端顶了顶他的脸,随后对他摆了摆头,示意他上去。
阎崆峒眼眶微湿,猛一咬牙,翻身骑上了阿瞳,手臂环住其脖颈。
阿瞳仰天长嚎,声音隐隐间透露出豪壮之感。
阎崆峒笑了笑,他能感受到,阿瞳周身弥漫的气势又有精进,怕是很快便要进阶了。
它此时年岁对应到人类世界不过十四五岁,实力却已达三阶,隐约有着向四阶晋级的趋势,阎崆峒为其高兴的同时,想到自己,心下不免生出些黯然的情绪来。
正在其思索期间,阿瞳已然撂开四爪,周身燃起淡绿色火焰,加速奔行起来。
风在耳边刮过,阿瞳不断灵巧跃起,躲过无数处坑坑洼洼,它在那隧道里磨炼了心志,从前恐高的毛病更是随着跳下悬崖给一齐终结,此时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解放天性,脚底仿若生风。
也算幸运,此片森林位于十万大山外延,强悍凶兽数量几乎为零,阿瞳尽力避开那些招惹不起的存在,余下偶有拦路的小虾小米则被阎崆峒尽数消灭。
虽然一路上看似风平浪静,阎崆峒的神经依旧保持着高度紧绷,因为他知道他与阿瞳防范的不仅仅是那些拦路野兽,更为大头的,还是那宛如不定时爆炸的炸弹般威胁着他们的明叔。
不知奔跑了多久,阿瞳的肌肉微微颤抖起来,眼前却是逐渐出现一对光秃秃的断崖,十万大山近在眼前,阎崆峒轻拍阿瞳,想让它停下来休息休息。
轰!——
就在此时,滔天气浪自一人一狼背后悍然爆发开来,无数道气波自身后翻滚,瞬息涌来,狠狠撞击在阎崆峒后背之上,他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
阿瞳的步伐明显出现了几分踉跄,它前行几步,膝盖一弯轰然摔倒在地,阎崆峒被甩在一边。
阿瞳气息萎靡,哀嚎着拼了命想要站起,可是试了数次都颓然跌倒。
“阿瞳……”
阎崆峒神情呆滞着,木然唤道。
阿瞳喘息着,似要扭头看向他,可抬了抬头,便垂下了脑袋。
它本就历经长时间奔跑,身体已达极限,此时又被气波击中,直接昏迷过去。
遥远天边浮现一模糊的身影,其周身弥漫着悍然之势,飞速向一人一狼靠近。
正是明叔。
阎崆峒五脏似焚,双眸死死盯着那靠近的身影,瞳孔已然血红,齿缝间尽是血污。
不……不……不……
他心底喃喃着,似乎已然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此刻那么剧烈地后悔了,就仿佛心被一片一片地撕扯开来,被撕成小块,被撕成小片,可是血却没有一点点流出。
那些本该流出的、艳丽的凄美的鲜血全部都哽在他的喉咙,像颗钉子,像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古老巨树,树根向着他的血肉扎下、生长,一直蔓延、蔓延,直到贯穿他全身。
他的命似乎都被后悔攫住。
阎崆峒活了十七年,再一次被彻彻底底的无力感完全包围。
他对他六岁、第一次度过魂毒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更深刻的反而是后来被告知如果他十八岁前无法到达五阶,便会毒发死去时猛然诞生的绝望与无力感。
那个时候阎崆峒很痛苦,他无法想象其余的孩子可以健康地成长修炼,度过十八岁生命,继续去探索更加广阔的人生时,他一个人去面对死亡的挑战,并且注定失败。
死亡的威胁包裹着他,令他无力反驳。
但后来他说服了自己。
他对自己说嘿,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可以成功度过劫难,这个世界上奇迹那么多,为什么不会是你呢?
他相信了这个谎言。
他变得容易满足,他开始得过且过,他愿意相信上天可能会丢下那一点点微渺的希望。
于是他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气力
曾经那么令人绝望的情况下,他都努力找寻到了令他生活下去的气力,即便是通过谎言,可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绝对的实力差距的此刻,那点积攒下的气力,被一丝一丝地抽取摧毁、消灭殆尽。
他再一次清晰的地认识到他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什么也改变不了,正如那个他知道自己命运的夜晚里一样,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笑着,或是哭着接受结局。
是他,他害了阿瞳。
他所期盼的奇迹从来没有出现过。
无力的感觉几乎将他掏空。
阎崆峒四肢冰凉。
明叔缓缓地近了,他微微有些气喘,隔着如此之远以气波为器,攻击阎崆峒,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消耗。他居高临下,眼眸直直盯住阎崆峒,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般淡然问道:“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
阎崆峒紧紧抿着唇,他死死盯着明叔,眼眸血红却灰白,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咚!
咚!
咚!
声音大到可以把耳膜震裂。
他头痛欲裂,从树殿之中获得的记忆碎片像被点燃的炸药般轰然爆裂,繁杂的记忆与情绪充斥他的整个身心,在那些记忆当中,他似乎曾经也面临过这样的困境,被人追杀,逃得像是丧家之犬。
那时的他亲眼看着最好的兄弟为了他的性命义无反顾地拼杀,最后被人潮淹没,像是太阳从地平线上降落。
那时的他亲眼看着最爱的女孩如枯萎的海棠花,突然地绽放,安静地凋零了花瓣。
心脏像是被蚂蚁啃噬着,一点一点腐朽破败。
当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何其相似。
那段记忆悠长却鲜活,落满了古旧的灰尘,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
“这牲畜到颇具灵性。”
明叔目光落在阿瞳身上,“带回去好好驯养,未必不能成为护国之兽。”
他抬手,对着阿瞳轻轻一抓,阿瞳那庞大的身躯便漂浮于半空之中,阿瞳拼命挣扎着,面露痛苦之色。
“放开它……”
阎崆峒睚眦欲裂,寒声道。
“我若是不放,你又能如何?”
明叔淡笑,旋即抬起另一只手,阎崆峒同样不受控制地悬浮起来,整个人如大字般摊开在半空,全身骨头都喀嚓作响,似乎就要被掰断。
“嗷!——”
陡然之间,一道丝毫不弱于明叔的凶悍气息悍然爆发开来,旋即一声疯狂的狼嚎之声响彻这片天地之间!
遥遥地平线之上,一道惨绿色火焰熊熊燃烧,宛如陨石坠落般向着这片大地急迅砸来。火焰之中,狼形若隐若现。
明叔脸色瞬间大变。
这里明明是十万大山最外围,怎么可能存在着八阶狼王?!
他也不过七阶,一对一的情况下尚且不敌同等级凶兽,更何况,这只狼王的修为还已高出他一阶,达到八阶地步!
明叔瞬间权衡利弊,丢下阿瞳与阎崆峒,扭身便跑。
几乎是明叔刚刚扭身的瞬息,一道幽幽绿芒出现在其刚刚站立的位置,那绿芒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仿佛可以吞噬万物,四周的植物沾上半点绿芒,皆悄无声息间消散开来。
巨大的狼形身影显现,它一口吞下那绿芒,眸光冷冽地望向明叔急速消失的背影,仿佛可以将其千刀万剐一般。
它转向阎崆峒与阿瞳,神色柔和。
阎崆峒呆呆地,眸子灰白,但其最深处似乎有着火焰熊熊燃烧。
如果他能够克服崆峒魂毒,如果他实力够强,阿瞳就不会受伤濒死,他也能及时回到族群中报信。
如果、如果、如果。
那团火焰愈发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