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张望了半天,低头才发现浮生撑着门,阻止自己关上。
“小姑娘你一个人吗?”老板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会来光顾布料铺子。
你才是小姑娘,你全家都是小姑娘!算了,跟他一个后辈计较什么,忍了。
“针,白线。”浮生道。
老板觉得小姑娘颇为有趣,连忙开了门请浮生进去,笑道:“我们这儿的针可多了,小眼的、大眼的、串珠针、缝被针、毛线针、一八号、二九号……不知道姑娘要那种?”
浮生被这一串听不懂的用语砸晕了,一时语塞,顿了顿,道:“就是缝衣服的,你看着拿吧,不差钱。”
老板也不再多问了,拉开抽屉取出针来,“针,白线全都在这儿了,您看您还要点什么?”
“不……”浮生刚想回绝,一偏头看见桌上金黄/色的线甚是好看,像极了银杏的落叶,像极了那时弈扶湾的秋色,“再拿一捆这个。”浮生道。
因为文夕楼已经没事了的缘故,战翎抱着被子屁颠屁颠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半截黄烛下,昏昏的火焰映着浮生的脸,浮生坐在凳子上,双腿因为触不到地轻轻的晃荡。那件被她扯坏了的半袖拿起来比现在的自己还高,浮生理了半天才找到坏了的地方。
穿针引线这对于一个从小习武的人来说不难,难的是这一根小小的针拿在手上手就开始生硬了起来。衣服其实挺重的,放在浮生腿上就一直往下掉,总是要捞一捞。
破口渐渐的就被浮生一针一针地缝了起来,虽然速度不是很快,但成果是可观的。浮生有点佩服自己的自学能力了,可现下她被打结这个问题难倒了。浮生打了好几个结,但都离收口线太远了,这样会让线松动。浮生回想起以前那些婆婆们是怎么收的线口,貌似是围着针绕啊绕,再扯啊扯……很难,果断放弃。浮生耐下心来,按自创的方法打了一串结,最后挑了个最近的,剪掉了多余的线。
浮生拎起衣服看了看,缝得有点歪歪扭扭,也不平整,有点像一排饺子褶,不过浮生仅仅只觉得有一点点丑。除了饺子褶不太顺眼,如果有什么遮一下丑就好了。
浮生有些无从下手。
金线?
好办。
浮生牵起长长的金线,盯着衣服在脑海里先大概地想象了一下,思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扎下了第一针。片刻,图案的大致轮廓已经勾勒出来了。浮生眨巴眨巴眼睛,又酸又涩的,突然觉得绣花和捉虫也没什么区别了。
轮廓完成后要填线,浮生尽力让每条线看起来都是平平直直的,不要缠在一起,更不要让地下的白底露出来。
文夕楼先前闹鬼,连打更的人也不愿意路过此地。浮生一直埋头苦干,连现在什么时辰了都不知道。随着剪刀剪下多余线的声音。浮生活了十九年加死了一千年的第一幅女红作品正式诞生。浮生也不在想多挑刺了,就算有她也是不会改的了。她把针往线团里一扎,倒在床上就睡了。
窗外幽幽的人间灯火照进来,映着桌上那一抹雪白,以及它的半袖口一捧飞扬的金色银杏叶。
涵虚湾,逢二赶集。
摩肩接踵的大街上,两侧摆满了摊位,中间留出来的道挤满了人,像翻涌的水波。这是年前倒数第三场大集,平常足不出户的人这时都窜出来置办年货了,相当喜庆和热闹。
浮生再一次被奈枯荣抱着走,因为人太多了会冲散。虽然这样浮生还是觉得有点丢面子,但也懒得反抗了,习惯就好。
人如此之多两个人还出来凑热闹真的不是闲得没事干,而是当下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浮生除了那天身上一同变小的那套行头之外,没有合身的衣物了。
街上干什么的都有,车水马龙。奈枯荣和浮生一人拿着一根糖画,边走边啃。奈枯荣抱着浮生的臂弯上,洒落着银杏叶,那正是浮生绣的,不丑,但不能细看。不过奈枯荣拿到衣服的那一刻感动的要死,立刻就换上了。
奈枯荣今天披了件雪白的披风,这一路上,奈枯荣形象风雅潇洒,浮生粉雕玉琢,一看便是与街上芸芸众生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引得过路的少女们经不住地偷瞄,又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偷笑。
“哎呀,再好看别人公子也有女儿了,你就不要想了。”
“有女儿了又怎样?我还不能看看了……”
这些细声的打趣如风一样,东飘进耳几个字,西飘进耳几个字,但连起来大概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了。
“浮生啊,这下你可帮我挡了不少桃花,你要负责的。”奈枯荣笑了笑。
“呵,那你放我下来啊,最好和我隔远一点,这样你二少主的魅力不就回来了吗?你当我乐意被你抱着走呢。”浮生不冷不热。
“别,你当我开玩笑,本少主可不是没有节操的人。”
在形形色色的招牌里穿梭着,奈枯荣逮到了“成衣铺”这三个字,带着浮生进去了。
年关在即,各家商铺都在抢生意。伙计看到浮生和奈枯荣进来,眼镜一亮,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二位客官请进请进,随便看,是给小姑娘买衣服的吧?”伙计笑着道。
“嗯。”奈枯荣点点头。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是您女儿吧?”
“女儿”这两个字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浮生当场就露了个不想说话的表情,奈枯荣笑岔了气,道:“不是不是。”
伙计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也是,这个公子挺年轻的,也不太像成了家的样子。
“那必然是您妹妹了。”伙计一边带路一边说到。
“其实也不是,我和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
伙计自知再猜下去也不太妥当了,便转入正题,介绍道:“您二位看看,这都是今年走在风尚前端的式样,全涵虚湾没有比我们更大的成衣铺了。”
浮生一眼望去,顿时觉得眼前五彩斑斓,明艳得有点眩晕。以红色和相近颜色几乎占了半壁江山,一看就很喜庆。果然,童装。
奈枯荣看了这些,笑得有点僵,他在心里默默地擦了把汗:如果今天浮生买了这些衣服,伙计,我跟你姓。
“那个……伙计,你们这里有没有偏冷色调一点的,她性格有点冷清,这些个估计不会穿的。”
“噢噢,”伙计立刻应声,“有的有的,在这边。”
果真,这边的衣服颜色就冷清多了。浮生对着件藏蓝色的衣服看了看,又摸了摸,觉得料子太硬了。这时奈枯荣走来,道:“别老穿一个颜色的衣服呀,我认识你怎么久,就属你藏蓝色颜色的衣服最多。”
你一个天天一身白的人好意思说我?浮生心里道。
奈枯荣也挑了挑,又道:“嗯……红色如何?你怎么白,穿红色一点好看,快过年了,红色多喜庆啊!”
“我从来没有红色的衣服,我不喜欢红色。”浮生回答。浮生确实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就算是她最欢喜的那一天——念笙和秦桑成亲,她也只是一件素白的衣衫上用红线绣了些许图案。
“不喜欢也没用,你这辈子迟早得穿一次,还是全红的那种。”奈枯荣意味深长地道。
浮生看了奈枯荣一眼,听出了弦外之音,阴阳怪气道:“哎,谁不是呢,五十步笑百步。”
奈枯荣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又拿了件全白的,甚为满意,道:“浮生你看这件怎么样?全白,我的衣柜里就只有这种颜色的衣衫,孟昭战翎穿的沁灵族服也是以白色为底的,你再穿这件,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四个是一伙的,多有排场。”
浮生看着奈枯荣手中的衣服暗暗出神,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素白,后来就再也没有穿过了,她敢说她曾经对素白的喜欢绝不输于今天的奈枯荣。
见过一袭暗衣的长川鬼主的人一代又一代地活着,见过一身白袍的少年浮生的人早就成了一捧焦土。
浮生对着奈枯荣摇了摇头。
“也不喜欢白色?”奈枯荣反问。
浮生垂下眼帘,“不是。”不是不喜欢,而是明净的素白,应当穿在奈枯荣这种不染风尘的人身上。
看了又看,最后浮生拿了一套藏蓝,一套暗紫,一套深绿。
浮生抛了一袋钱到奈枯荣怀里,然后蹲到铺子外面继续啃没吃完的糖画去了。
“其实我有……”奈枯荣拿着浮生的钱袋,又摸了摸自己衣服的夹层,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果然,作为少主,从来没有自己带钱的习惯。奈枯荣扶额,道:“伙计,麻烦把这些衣物洗好了烘干然后送到文、文……”
文夕楼“闹鬼”,万万说不得。
“送哪儿?”伙计拿出纸笔。
奈枯荣想了想,拿过纸笔,写下几行字,“你送到这条巷子,然后吼一声孟昭或者战翎,自会有两个小少年出来的。”
结账时,伙计忍不住提了一嘴:“公子,其实那位小姑娘是你的童养媳吧?”
听完这句话,奈枯荣眼皮一先一后地抽了几下,只觉得眼前站了一位脑子放金光的人才,脑海间万千个字飘过可就是一时间拼不成一句话。
奈枯荣深吸一口气,将头向窗子外探了探,确保浮生处在能听到铺子里的声音的范围之外,他招手让伙计凑过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嘿嘿。”伙计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简单!第一,语气。你对她的语气完全以平辈的口吻来展开,根本不是对晚辈的那种连哄带骗,同时以你们聊天的内容来看你们没有鸿沟;第二,眼神。你看她的眼神那还是长辈对晚辈的眼神就信了邪了;第三,分寸。你们很熟但又不那么亲密,典型的有婚约但没成婚的那种,彼此之间仍有一些界限;第四,钱。钱袋子挂在她身上,呃,一般掌握财政大权的都是夫人吧。
但是,这些话伙计一句也没和奈枯荣说,只是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气道:“鄙人十二岁便在铺子里做活儿,来来往往阅人无数,至如今也是积累了些许眼力见的……公子,半袖上的银杏叶您媳妇儿帮你绣的吧?”
“你又知道了?”
“嘿嘿,一看您就是富贵之人,平时不差好衣服,这针法一言难尽您还穿着,只能是您年纪轻轻的童养媳绣的了。”
奈枯荣干笑两声,童养媳,童养媳……
“哥们,”奈枯荣拍了拍伙计的肩,语重心长,“我们家童养媳哪哪都好,就是有一点喜欢打人,嗯!”
“浮生,走了!”奈枯荣迈出铺子,抱起浮生,又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被抱起来的浮生和奈枯荣的头齐平,眼镜一扫便可看见奈枯荣白皙的脖颈下有一颗苦情痣。
苦情的人才会有的苦情痣。
“喂,”浮生淡淡地换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颗苦情痣?”
“你说颈边那颗?”奈枯荣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浮生应了一声。
“知道,不就是找上辈子的一个人嘛,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估计啊希望不大。”
“不会没希望,你知道苦情痣缘何而来吗?”
“怎么说?”
“是你拒喝孟婆汤,是你甘愿堕入忘川河一百年,是你遭了罪历了劫也要为所寻之人赌上一把,你在这讲没希望……心还在,希望就在。”浮生平视奈枯荣。
“不过孤注一掷,虚无缥缈……”奈枯荣垂着眸子,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他没有记忆,原谅他不能感同身受。
“世上的人太多了,只是不知在找谁罢了。”浮生挺佩服这种人,认定了的,就绝不怕最后只落得一身灰。
奈枯荣笑了,散落了沉重的气氛,没心没肺道:“找你啊。”
浮生白了他一眼,只是明知是一句玩笑话,心里却缩了一下。
集市上的人那么多,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的,谁又是谁拼了命想见一面的人。
“你饿不饿?”奈枯荣问。
“有点。”
“我也有点,你想吃什么?”
“只要不是涵虚湾风味的都行,涵虚湾的风味真的不太习惯。”浮生汗颜。
奈枯荣眸子闪了闪,要不是抱着浮生拿不开手,他现在就想鼓掌了。“你说的太对了,咱们吃辣的去,涵虚湾的菜要么淡得没味儿,”
“要么酸里掺甜。”浮生补充。
若说世上什么事最令人高兴,那就是找到喜欢和自己吃同一桌菜的人。沁灵城和弈扶湾隔得近,饭菜的风格大同小异。
寒冬的夜总是来的很早。亭内热菜的炉子烧得正旺,背后的冷风漫进来,坐在橘色的灯火下就像坐在冰与火的边缘。外面慢慢的就是夜市的景象了。
浮生和奈枯荣坐在长条凳上,各翘着各的二郎腿,眼前锅内腾腾的水汽模糊了视野。
浮生看着吃得差不多了的饭菜,问奈枯荣:“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
奈枯荣摆了摆手,“放心,孟昭和战翎虽然平时经常让人操心,但有一点我可以完全放心,这两个人在吃上面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至于覃朦吧,她刚恢复,还是老老实实喝粥吧。”
奈枯荣打开浮生的钱袋付了钱。这个袋子买完衣服后就放在他身上了。一来免得放在变小了的浮生身上会掉,二来免得又让人误会他收了个童养媳。
在十天才一次的赶集上,人们是不知道疲倦的。夜市的热闹程度完全不输于白日。
玩刀的,吐火的,讲故事的……奈枯荣也会牵着浮生去看一看。人多的时候,奈枯荣便将披风的衣摆围着浮生,手轻轻的放在浮生肩上,以免走丢了。浮生被衣摆围着,只觉得暖烘烘的,身上懒洋洋的,便贴着奈枯荣的腿侧,头微微靠着,看着灯火里的人间世事。渐渐的便达成了一种奇怪的依靠。
几声鸣响伴着光冲向天边,流光溢彩,开成了绚烂,开成了火树银花。
“看看看,放烟花了。”奈枯荣激动地喊着浮生。
烟花,奈枯荣是看见了没有错,但是浮生的视野里只能看见一片人腿,因为她矮。
“对了,忘了你现在矮看不见,哈哈。”奈枯荣笑得肆无忌惮。
浮生周身的披风落下,热气一散而空。奈枯荣俯下身,抱着浮生的咯吱窝向上一提,浮生瞬间觉得头顶的天空开阔无比,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奈枯荣的左肩上。奈枯荣本来就高,自己坐在他肩上,天上的景色更是一览无余。
烟花的光和响总给人以震撼,它燃烧了心中的阴云,它遣散了久不能平的积怨,它诉说着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焰火,黄如秋菊,红如牡丹。
浮生抬头,看见了天空,天空中有烟花。
浮生觉得东边天的那朵美得出奇,又怕那瞬间流逝得太快,想去叫奈枯荣看。
浮生低头,看见了奈枯荣映着火光的眼眸,奈枯荣看着浮生笑,他的眼睛里好像除了火光,也有浮生有点慌了神的影子。
两人目光相撞,一触即分,浮生迅速撤开了相对的眼神继续看烟花。烟花依旧美得动心,但在看过更美的东西后,这怎么也不能称之为最了。
按以往浮生很少去想“如果怎样怎样就好了”,因为她知道“如果”本来就是难以达成,但现在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觉得荒唐可笑。
如果真的只有五六岁就好了。把这一刻留给五六岁。
风吹动了浮生的发带,吹动了发带末端的白螺,拉回了飘远了的心。风把发带吹得肆意张扬,上面写着压制怨气的经文。浮生看着自己的手,好像永远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烟花下的浮生,走的终究是冥界之道,已经走了一千年了,即使那条道不是黑色的,但也绝白不了。她走成了长川鬼主,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