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树琼浆是木族的宝物，可以泯去世间烦恼，用民间的话说叫一醉解千愁，是木族从不外献的宝物。那浆虽是木香果香的精露，但喝多了一样头晕。
第二日，德儿早起对着窗子吹风，雪舞上前给她披了一件披风，说道，“你如今这身体可是草胎木质，需好好养护，切莫似原来一般不知爱惜。”
德儿拉住披风的带子，在胸口打了个结。
“曾经那么不喜欢它。真的走了，竟然想念。”德儿说的是旧日皮囊。她那时因为厌烦做人，对那皮囊总是诸多抱怨，即便长得国色天香，亦不见她举目欣赏。而如今这身躯，稍微一动便各处都疼，反而使她知道珍惜，知道这是她如今唯一可依靠的。
凌云也在窗口站着，虽然鬼族没风，但是做人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总觉得站在窗口心情会好。
每次他偷听德儿说话，手里总要握个茶杯，像是一个提醒，免得被情绪左右。自昨日木头劝他回来，他竟歇了去找德儿的心，觉得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要好，听见比看见要佳。
德儿对雪舞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为何回来？”
雪舞道，“如果你愿意说。”
德儿道，“对你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一直也想不出究竟因为什么。直到那日在市集上，看见那个曾经会让我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的场景。我才发现，我真的变了。也许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体会。”
“体会？”
“嗯。曾经你们诸般劝我，陪我一起找目标找动力，我也不愿好好活着。即使不被幽寂所杀，我依然不会快乐。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天在集市上看见那兄妹受气，我竟第一次没有冲动的感觉，而是能够静下来细细品味，甚至为他们想的更为深远。我想，我是真的愿意开始感受这个世界了，也是真的愿意开始感受自己。”
雪舞道，“你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你走以后，幽寂把天地秩序打理的很好，魔鬼两族安居乐业，一直与人间和睦共处。你既选择长住魔族，我们便从这里开始你的计划，其他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三十年”，德儿道，“魔族和鬼族的三十年，是人间的30天，天界的一眨眼。天帝的欲念牵系着六族之变，这一眨眼他没变，不代表日后不会变。即便他一直不变，各族也会根据各自的运程而变。魔族鬼族长期安泰一定只是表象，若然黑暗势力当真如此安稳，那么人间则必有灾荒。”
雪舞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走以后……他把天界的历法改成与魔鬼二族一样的了。”
“你说什么！”这事倒让德儿震惊。
“同为神族，原不应分你我。这是他的原话。”
“许是……念着他曾为鬼王的情分。”
“许是吧。”雪舞的话意味深长，两人并排站着，放眼窗外。魔族的天空总是色彩斑斓，根据时辰而变，绚烂的让人眼花。
德儿回归，天象大变，司天神君早就发现异常，报于天帝知道。天帝已知德儿回了魔族，猜想凌云定也去过了，自己这个罪人，还是不去打扰为好。
数万文卷堆积如山，完全不若鬼境悠闲。他开始思考，当年父神选了明启，到底是更爱明启，还是更爱他。
刑狱官来报，“霍乱人间的麻妖如今正在刑司受审。老君特地来求，想将其用做药引，不知可否？”
幽寂道，“老君的药不是用来救神就是用来救人，添了西天的神泉尚且害怕净化不够，加一味麻妖进去，听着都倒胃口。不准。案卷录好即刻火刑。”
若说他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柔情，只怕在万古之前就悉数给了那个误闯禁地的火红丫头，自那之后，内心便是全番冷漠与几点相思。不过反而造就了他铁面无私的威名，尤其能够杀伐果断。
“干嘛？干嘛锁住我！”魔宫药池中，德儿气的不行，朝木头嚷嚷。
木头道，“你喊有什么用？要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不吃点苦怎么行？”
“我要练什么钢筋铁骨？你放开我！”
雪舞道，“德儿，你就忍忍吧。你自己也说了，这身躯，稍微一动就疼的不得了，难不成你要一辈子瘫在床上吗？”
“啊！”那药池发出幽绿色的光来，似是有无数绿色光针同时刺向她的身体，“你给我放了什么？死木头！”
雪舞见德儿实在疼的紧，不免对木头道，“老君那里没有药池吗？天上那么多神泉，还有古境幽潭都不能用吗？”
木头道，“回禀明渊上神。琉璃上神如今可是魔身，哪个天上的神泉肯医她？上神说话之前可否先动动脑子？”
“你……”雪舞气得想揍他，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打坏了他自己又不会看病。德儿痛不欲生，雪舞雪舞的唤着她。雪舞只好耐着性子问木头，“如果将这皮囊脱掉，重新投胎为人呢？”
木头道，“万一没投好投成个手足不全的不一样要受苦？”雪舞翻个白眼，觉得简直无法跟他沟通。气道，“这仙躯也是九重天上的木头，吸了十几年仙气长成的，怎会如此难炼？”
木头道，“这你要问凌云呀！德儿是火命，他非找段木头雕琢成形，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德儿疼的满脸发白嘴唇乌青，雪舞有些害怕，说道，“今日计量是不是太大了。我们明日再泡吧。”
木头道，“这还不到一刻钟呢。”正说着，忽见凌云来了。
原来德儿晕过去了。
凌云把德儿抱到房中放在床上，将功力从她的关节处传进去。
德儿痛醒，握着凌云的手道，“好疼……就像木头打在一起……每个关节……”她语无伦次似醉似醒，额头密汗，眼畔挂泪。凌云拉她起来，从背后给她输入法力，她疼得不行，却因动作迟缓，总也推不开，但渐渐的，随着法力的传入，她渐渐安静下来。凌云却是额头密汗，双手开始微抖。
雪舞和木头从窗缝门缝往里面看，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雪舞便做饭去了，留木头一个人等着。
灶中火焰熊熊，锅中白汽顶的盖子来回扑腾，雪舞手里择着什么，背对着灶台，直到闻见好大的糊味才赶紧掀开锅盖，加了一瓢生水进去。
柴尽锅糊，她怕无事可做胡思乱想便上山砍柴打猎去了。再回来时凌云已走，木头坐在床边给德儿把脉。
雪舞回厨房放下猎物、柴筐，回来问木头道，“怎么样了？”
木头示意她先别说话，然后又诊了半晌。
雪舞想着方才山上那种说不出来的异状，心道难不成真让德儿说着了？魔界的安定是假象？正想跟木头讨论一下，却听木头说道，“木胎皆已成骨，血脉通常，肤质光滑润泽，若日后好生将养爱惜，当可无忧。”
雪舞想了想，忽然笑道，“好久没听你如此认真说话，还真有些不习惯。”
木头看着她，说道，“鬼魔两界向来为天界所不齿，我们没有任何外援。凌云跟你一样修习水系法术，铸就仙身原是其中一项功课。但以水养木需要时日，德儿仙身能够速成，凌云大概传了一多半的法力给她。”
“什么？”雪舞惊道，“一多半是多少？”
木头道，“他的存在早于六界之前，你自己算算，一半是有多少？”
雪舞叹气，说道，“他不该如此冲动。德儿刚回来两天，便耗了他一半的法力。其实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投胎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何定要用法力硬来？”
木头道，“他害怕。怕德儿投胎去别处，又会长长久久的不认识他。”
德儿昏睡了两日，第三日早起哇的一声哭了，说道，“太疼了……好像做梦被人毒打……”
雪舞拍着她道，“没事了。你下来走走。一切都好起来了。”
德儿不肯，自己躺在床上稍微活动，才发现确实没有那么疼了。
她的关节原来就像两块木头直接怼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缓冲的东西，自然是稍微一动就疼的揪心。而如今虽然不疼了，也难免心有余悸，而且三日没进食也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稍微一动还是有些酸痛，因而还是不敢大动。雪舞给她喂食，耐心的哄了她半日，却唯独没有告诉他凌云耗了多少法力，只是劝她好了之后去鬼境看看凌云。
德儿调戏吐纳，三日之后，才完全相信这副肉躯可以信任，只是外表看起来与原来一模一样，又让她觉得索然无味。好不容易有机会换一换脸，谁知也没换上。她在造梦星的时候的确曾想过回来要投一副男胎，看看凌云作何反应。如今只能唉声叹气，感慨计划泡汤。
“人家投胎都是可以更换样貌性别，我可倒好，连爹妈都省了，如今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雪舞笑道，“你不是有我和木头吗？”
德儿叹气，说道，“我本是想投生去妖界的。妖界的娘亲都护犊子，我很喜欢。”
雪舞笑道，“你呀，看见一个好的，那里就全是好的。看见一处坏的，这里就全是坏的。”
“不是啦”，德儿道，“妖族的特点就是重情义，这个怎么跟你说呢？”
雪舞道，“好啦。你不用说啦。说也没用。你现在又去不了。凌云为了替你做这仙躯可是耗了一多半的法力，你若是自戕下界，他是不会原谅你的。”
德儿一愣，“什么？多少？”她捏捏自己的胳膊，许久方道，“他也真舍得。”
雪舞笑道，“他为你什么不舍得？是天君的位子没舍得，还是百世的轮回没舍得？”
德儿心下一凛，撅嘴道，“你干嘛总是替他说话？”
雪舞笑道，“不是实话？”
德儿委屈道，“我投胎百世还不是为了嫁他？他那个奇葩爹，我不管怎么修炼都入不了他的法眼，然后还要毁我火族！哎，算了算了，提这些陈芝麻干什么，等我好了去看他便是。”
雪舞道，“这就对了嘛。仙生苦长，要知道惜福。”
“哎呦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出去玩！”德儿说着一闪身就不见了。
她这次回来本来有个特别有趣又宏大的理想，就是帮助所有族类找寻生存的意义。她原是计划先不投胎，以法身四处游历一番，在平行时光中穿梭一下，待修行圆满就投生妖界，成为妖界的领袖，再投身成魔，领导妖魔两界寻找极致自由之境。人间嘛，可能要慢慢去懂。人心真的太难懂了。你说它有情有义吧，他转身就插你刀子，你说他无情无义吧，他们也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阴阳的转换总有一个介点，人族的介点极其难寻，似乎每个人都不一样，感知起来着实困难。
德儿走在街上，听见魔药魔果的叫卖声，想起自己不久前才跟雪舞说过，此次回来就是想要好好体会，慢慢品尝，于是暂时丢下了宏大的理想，跑去买魔肉包子吃去了。
鬼境中，凌云的手冰封了半截，而且越打坐冰封的越多。
大头领忽然求见，他赶紧站了起来，将手背在后面。
“大王”，大头领道，“属下此次下凡虏了几个人间女子回来，特地带给大王享用。”
凌云叹气，“我早说过了。战利品你们自己留着便是，不用进献给我。只是要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触犯了天地公约让天界来找麻烦。”
大头领道，“属下知道了。但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大王贵为鬼王，非但一点恶事不做，兄弟们的供奉也不肯领，属下们着实寒心呀。这千百年来，若非我们鬼族辛辛苦苦为祸苍生，他天族哪来的理由无礼弹压，借我们凸显荣光？”
凌云笑道，“你说的自然有理，但是我不喜欢女人，下回有英俊的男子或可贡献一二。”
大头领一听，暮地一愣，感觉后脊梁骨发凉，心道，想不到大王还有这个癖好。生怕凌云说看上了他，赶紧夺路逃了。
凌云松了一口气，就这一会儿，双脚已然冻住，再不打发了他，恐要被他发现。鬼族原就不是很接受凌云的统治，众鬼皆私下议论，觉得他没有递任何的投名状，不配做鬼。凌云也确实半人半鬼，法身是堕入鬼族，但人躯使他还有一些阳气。只是如今这个难关不知自己是否能一人撑过。若是实在顶不住，冰封至喉，只怕他损耗法力的事情就要天下皆知了。届时他回不了天族，又不被鬼族接纳，真不知要何以自处。想着当年在九天之上一神之下众神之上的日子，真想不到尊荣神子也有今时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