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随师父葛玄在阁皂山清修的少年,终年在祥云缭绕的仙山,与灵鸟异兽为伴,一心向道,无欲无求。
“师兄。”他听到有人在呼唤,好像是在呼唤他,转身,一个钟灵毓秀的小童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小童仰头,一张纯净的小脸惹人怜爱。
“乱讲,师父应约罗浮山,归期未到。”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小童扯着他的衣带摇晃:“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吃东海祖洲的养神芝。”
他看见自己的手拍了拍童子的脑门儿:“东海祖洲不过是上古传说的奇境,你让师父何处去寻,莫要贪吃,前几日,仙鹤少了几颗蛋,可是被你……”
小童捂着嘴直摇头:“没有没有,仙鹤的蛋没有青鸟的蛋鲜美,我可没偷吃。”
“你再胡作非为,不等师父回来,我就先把你关进炼丹房。”
“不要不要……”小童转身便跑开了。
“定之。”他又听见了有人在唤一个名字,好像是师父的声音,一回首,端坐于碧落亭灵境台之上的正是师父葛玄。
他欣喜不已,撩起衣摆,跪在葛天师的膝前三顿首,而后难抑激动地唤了声:“师父”。
葛天师仙容和悦,声如洪钟:“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开八门,飞天**。罪福禁戒,宿命因缘。普受开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闻诸天,诸天之上,各有生门……”
突然一道少年人哑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师父永远都是偏心,师兄弟几人,凭什么只度你入仙门!”
他闻身扭头,是刚刚那小童长大了的模样,嘴里不自禁唤出一个名字“京瑬”。
少年面露嘲讽:“哼,师兄永远都是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不知这是最虚伪的幻形。你既自认无欲无求,就该遵从天命顺应轮回,又何须跟着师父追求长生仙道!虚伪,虚伪至极!”
“京瑬,并非师父偏心与我,只是我等清修之人,最忌沾染凡情俗念,你自带仙缘,本该请灭三恶,斩绝地根,万不该屡次出世破……”
少年横眉怒斥:“住口!修仙本就应是遍尝人间甘辛味后的悟道飞升,我即使犯了财色之欲,动了杀戮之心,那也是修行必度之劫。真以为你自己是无欲无求了?不过是这阁皂山封住了你的视线而已,出了这里,去世间走一遭,你会不动情不动欲?你敢出去吗?”
这番话,他竟听得心慌,一时无言以对。眨眼间,少年也不见了,周遭突然一片黑,阴冷至极,他发现自己不能动了,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知隔着什么东西传来师父模糊不清的声音:“罢罢罢,这是天意,既……你我师徒尚未缘尽……好好修行……”
他想推开头上的东西,他想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可动不了,身体仿佛化作了僵硬的石头,一点都动不了,连心跳声、呼吸声都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场景的突然变换,让他心神混乱,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感觉太不好了,露蓠呢,露蓠在哪儿?不对,怎么会想到露蓠这个名字,露蓠是谁?
头上的东西被推开了,一丝光亮照了进来,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少年变成了青年,还蓄起了胡子,他俯视着他,眼里一片冷霜,“为什么,为什么你死了还如此受师父器重,把你练成护法僵尸,难不成他还期盼飞仙之后,与你再续师徒之情?他眼中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得意门生吗。”
青年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动怒了,他慢慢地提起一把乌黑的雷击木匕首,阴恻恻地说:“僵尸自古便是为祸人间的邪物,师兄,我要替天行道,你可别怪我。”
就在匕首即将插入喉部命门之时,千岁终于挣开了身体的束缚,随之迸发出的真气将青年击飞了出去,他趁机一跃而出,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躺在一具棺木中。
“京瑬,你对我何来如此深仇,莫要执迷嗔念,乱了心智,毁了道行。”他望着靠在墙上喘息的青年,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
青年听到他说话,先是一惊,很快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哈哈哈哈哈哈……”
他手抚心口大笑起来,面容越来越狰狞,笑声越来越凄厉,突然,他仰头嘶喊道:“师父,你何以如此偏心!你赐予他长生,那我呢,自生自灭吗?!”
千岁听得不太明白,“京瑬,你说的长生,是何意?”
“何意,你变成僵尸,也还是一样的虚伪,葛玄将你的魂魄皆封于体内,直接助你进入高阶修真期,此后千年万年,你都可以存于世间修行,有记忆、有神识,依然如同人一般活着,这不是长生是什么!他想让你成为上古神战之后的又一只‘僵尸真神’吗!对,哪有什么师徒情,这才是他的目的,他的野心!”
青年越说越激动,他猛地拔出自己的剑刺了过来,千岁偏身闪过,两指轻易地夹住了剑端,稍一使力,便将其断成了几截。青年知道自己不是千岁的对手,他恨恨地扔掉剑柄,破门而出。
“京瑬”千岁跟了出去,他想抓住青年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山上已无踪影。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终于不烫了。”他抬眼望去,一名女子站在林间,手抚着一匹红鬃马。
“露蓠!”他脱口而出,快步跑到了女子面前,双眼怔怔地望着女子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心跳飞快,是的,他竟然感觉到了心跳。
“你是谁,露蓠又是谁。”女子淡淡地看向他“你认错人了。”说罢,一跃骑上红鬃马,就要离开。
“露蓠,我是,我是。千岁,我是千岁!”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叫什么,他拦在马头前,急切地对女子说:“我是千岁,你能不能不要离开。”
“我非露蓠,你亦非千岁,莫再纠缠,终是虚无。定之,该醒了。”女子双眼里透着丝丝怜意,她忽然拉动缰绳,红鬃马长啸一声,竟从他头上跃过,载着女子快速消失在了山间。
“露蓠!”这一声呐喊简直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眼前黑暗突至,似乎有无数根丝线缠住了他,要将他拖入无边深渊。
突然,体内有一股滚烫的气流横冲直撞地激起了昏沉的意识,他乍然而起,呼唤了一声:“露蓠!”
正当此时,双眼骤睁,这才发觉自己坐在床上,先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他竟然还能做梦,上千年来,头一次,做了梦。
“道友,你总算是醒了。”露蓠从凳子上站起,坐在了床边,正要拍拍他的背,却被他一把抱住,紧紧地抱住。
“露蓠,不要离开。”怀里的人是露蓠,这让他无比心安,他双手紧了又紧,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
“哎哎哎,道友,我快透不过气了,劳驾,松松手嘿。”露蓠的脸被结结实实的闷在他的胸口,是真的呼吸不了了。
他猛地松开,双手又抓住她的肩,两只眼牢牢地盯着她的脸,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真正正的露蓠。
“你做噩梦了?”露蓠见他表情不太对,猜测可能是梦见什么了,也没多想,她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手,站起身从旁边水盆里拧出一条毛巾递给他:“来来来,擦把脸,清醒清醒,你总算是不发烧了,没想到这物理降温法,对僵尸也是一样有用啊。”
千岁接过毛巾,敷在脸上,冰凉的温度传来,确实让神志清明了不少,“我睡了多久?”他恢复了寻常的状态。
“天都快亮了,这一夜,你的体温高得吓人,把我冰箱里面的冰块全部用完了,哎,我说,昨晚你到底中了什么招?能把你给整晕了,那巫师有两把刷子啊。”露蓠搬着凳子坐到床边,满是好奇地问。
“被蛇咬了一口,那蛇毒阳火极重。”千岁摸了下胳膊,被蛇咬过的痕迹早就消失了,“刘启明呢?”他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房间里睡着呢,昨晚怕他看到不该看的,我就让他睡过去了。”露蓠看着他,冷不丁地“嘿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千岁靠在床头,正觉得脑子乱,见她这么一笑,很是不解。
“你睡着说梦话了。”露蓠耸动着两条眉毛,坏笑道:“我知道你暗恋谁了。”
千岁一听,面上顿时一热,脑子轰得一下更乱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竟然有些期待她说出那个答案,“我暗恋谁?”
“京瑬,我听见你叫这个名字了。”露蓠探身上前,一脸八卦:“京瑬是谁啊?”
京瑬?好吧,原来她听到的是这个,他有些失望,转而哼笑一声:“什么金流银流,还下流呢。”
“行,你就嘴硬吧,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这个京瑬是男是女,是人是妖。”露蓠端起水盆往屋外走。
“你去哪儿?”千岁忙直起身问。
“倒水啊,给你换了一夜的冰块,我也该回去睡了,道友,你再休息休息吧,没准儿还能梦见小京瑬,再做个春梦也未可知啊。”露蓠欢笑着跑了出去。
千岁听着脚步声渐远,又重新躺回到床上,他闭上眼,脑中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千年之前的事,本来已忘得差不多了,一场梦,又将它们断断续续唤回。
千年了,早被时间流冲刷干净的记忆,为何又重新被唤醒?他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似乎有什么在逼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