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青鸿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
晚上病人少,值班的护士也零星两三。冼青鸿从大门闯进去,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护士的袖子,“您好,今天下午有个叫叶延淮的病人送过来,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护士指了指身后,“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还在做手术?”
“是啊,”那护士摇摇头,“他可不止一处伤。”
冼青鸿脸色一变,赶忙朝她手指的方向跑去。
“这个叶延淮什么来头,”那护士掩着嘴和旁人小声说,“一下午,来看他的人一个又一个。还有个空军长官,一看就来头不小。”
话音未落,她目光转向大门,“哎,你看,他们一起过来了。”
一群年轻人,穿空军制服的,穿陆军制服的,还有个女孩。他们身后跟了个年龄稍长的男人,一袭长袍,长得倒和手术室里那人有几分相似。
陆祁蒙一眼看到了走廊尽头的冼青鸿。
“走走走,”他招手道,“在那边。”
冼青鸿心乱如麻,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头。蒋秋仪看她肩膀微微颤抖,赶忙上去揽住了她。
“青鸿,”她安抚道,“没事,我们都过来了,叶大夫不会有事的。”
冼青鸿没说话,转身把头埋进蒋秋仪的肩膀。
“姐,”小衡也难得在状况之内,“你放心吧,叶大哥救过那么多人,功德一定特别厚,老天爷不会收他的。”
陆祁蒙和叶延恪都没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眉头紧锁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
门轻轻响了一下。
冼青鸿蓦然起身,目光死死望过去。紧接着,一个护士打开门,招呼后面道:“推出来吧。”
推床轮子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冼巍跟在推床后走出来,将口罩摘下,目光转向冼青鸿,“冼少尉,没事了。”
说完之后,又有些唏嘘。
医者难自医。叶延淮医术再高超,救了再多人,到了这种地步,也得把命交到别人手上,这实在是种讽刺。
另一边,护士拦住了陆祁蒙一行人,“你们不能这么多人陪床,留一个就行了。”
“让青鸿留下吧,”蒋秋仪拽了拽陆祁蒙,“咱们都是外人。”
说完又想起了叶延恪,自觉失言,赶忙解释道:“叶先生,我的意思……”
“我知道,”叶延恪朝她笑笑,又看了一眼叶延淮,“刚做完手术,这么人多人太影响休息了。”
护士默认他们达成了共识,回头冲冼青鸿招手,“过来吧,去病房。”
出了医院,秋风萧瑟。陆祁蒙怕蒋秋仪冷,脱了外套披在她肩上。冼之衡看了看时间,赶忙朝航校的方向跑去。
叶延恪回头望了一眼医院大门,沉默许久,也离开了。
病房之中,静谧无声。
叶延淮仿佛陷入一场冗长的梦境。
飘飘摇摇,好似回到童年。故乡漾出一道一道的波纹,连梦里都是潺潺的水声。他记得那时候他很小,大哥也只有七八岁。母亲抱着他坐在船尾,父亲抱着大哥坐在船头。
正值初秋,天边飞过一群鸿雁。他仰着脸看,高兴得不得了。
娘说:“那是鸿雁,来南方过冬的。”
“过冬?那冬天过去呢?”
“它们就要走了,回北方。”
鸿雁消失在水天尽头,叶延淮使劲仰着头看,看到脖子都酸了。
“你这孩子,看什么呢?”
“因为它们会走啊,”叶延淮很认真地说,“走了,就看不到了。我在和它们告别呢。”
叶绍温笑了。
“傻儿子,”他说,“他们明年还会来的,鸿雁有期。”
“还会来?那它们会眼熟我么?会落下来和我玩么?”
“会,”叶绍温觉得自己儿子真是傻得可爱,“你每年都和它们打招呼,总有一只,会记得你,变成人找你。”
叶延恪打了个激灵,“那不就和白娘娘一样,成精了吗……”
爹和娘都大笑起来,笑得小船开始摇晃。叶延淮忽然有点害羞,他扑回娘的怀抱,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目送着雁群远去。
故乡和亲人慢慢化进水里,往事皆成云烟散去。叶延淮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剧痛,手脚酸麻。
他慢慢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有着极轻微的呼吸声。
记忆仿佛是碎片状的,他头痛欲裂,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手腕被人握着,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下意识地反握回去。
有风吹来,病房的窗帘掀起,月色落进窗棂。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倚在床边的那人身上。
他的手指逐渐温热起来。
无论是梦与否,能再见她一面,真好啊。
黑暗再一次将他吞噬了。
——
航校里有冼巍坐镇,冼青鸿自然不敢造次。连着一周多,她在机场里风吹日晒,消息都是听说。
听说叶延淮醒了,听说他和叶延恪和解,听说他看过病的老百姓去探望他,水果摆了一走廊。
冼青鸿酸溜溜地想,人气还挺高嘛。
冼巍总算看烦了冼青鸿那张丧夫脸,一脚把她从办公室踢出去,批了两天的休假。
仿若放鸟归巢,冼青鸿当天上午就跑去医院。
水果估计被陆祁蒙他们拿去瓜分了,病房外空荡荡的。冼青鸿一掌推开房门,大喊道:“叶大……”
她愣住了。
床干干净净的,好像没人住过一样。
上次不辞而别的画面闪进脑海里,冼青鸿瞬间慌了神——他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吧?
病房外有护士,她抓住一个大声问:“这个病房里的人呢?”
护士被她吓了一跳,不耐烦地回答:“我哪知道啊,一惊一乍的。”
她放开对方的胳膊,沿着走廊走了一整圈。这一层没有,又往上爬,皮靴踩得地板“吱吱”地呻吟着。
怎么会不见了呢?
也没有人和她说啊?
医院只有两层,她跑遍了也未见叶延淮的影子。冼青鸿一掌拍向窗框,玻璃几欲碎裂,发出叫人心悸的“咔嚓”声。
她忽然愣住了。
她打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大喊道:“叶大夫!”
整条走廊的人都望向她。
窗外是医院的花园。时值暮秋,百花尽谢,唯有银杏树遍体金黄。两排银杏树架起一条大道,路面上铺满金黄的银杏叶。
落叶纷飞间,叶延淮身子一僵,调转轮椅,仰头朝她看去。
他笑起来。
万顷晴沙,九夏芙蓉,半江渔火,一枕清霜,便是圆通山樱花尽开,滇池五百里秋波,都没有这一眼来得壮阔。
孟霄不禁松开推着他轮椅的手,笑道:“那我也不该在这儿了。”
话音才落,楼上传来一阵惊呼。两个人抬头,只见冼青鸿单手扳住窗框,鞋尖一点楼下半开的窗户,鸿鸟似的飞身下楼。
孟霄哑然失笑,“冼少尉,你这是要拆了医院啊?”
冼青鸿一摆手,“二层楼,跳下来比较快。”
叶延淮也皱起眉,“冼青鸿!”
“怎么了!你别一见面就骂我!”
说完,一把夺过叶延淮的轮椅,把他朝花园别处推去。孟霄望着他们的背影,简直哭笑不得。
这两个人,怎么能凑到一起呢?
这两个不该凑到一起的人,正坐在花园的石桥处看鱼。
冼青鸿愤愤不平道:“出门透气,床收拾得那么整齐,我还当你出院了呢。”
叶延淮还在气她从二楼跳下来,“我一直很整齐。”
冼青鸿手指比成猪耳朵,舌头伸出来,冲他翻了个白眼。
叶延淮转过头不想看她。
他手里有块面包,捏成小块扔给鱼吃。水池里的锦鲤个个膘肥体壮,看到有人喂东西,急忙挤到水面摇头摆尾。
有条鱼通体雪白,悠哉哉地躲在一边,不争也不抢。冼青鸿揪了块面包扔给它,和叶延淮说:“我觉得那条鱼很有气质。”
叶延淮:“闲庭信步,像我。”
冼青鸿:“你怎么死了一次,变得这么不要脸?”
叶延淮:“厚颜无耻,像你。”
冼青鸿:“……”
把手里的面包都喂完了,叶延淮拍了拍手,又撒下一阵面包屑。他把轮椅转下桥,和身后的冼青鸿说:“你父亲帮我的事,我哥都和我说了。”
冼青鸿的脸色,忽然有些尴尬。
“孟主任说,我下周就能走路了。等我病好以后,我想去谢谢你爸爸……”
“叶大夫!”冼青鸿忽然按住他轮椅的把手,“我爸爸,你确实得去见一面。”
叶延淮侧过头。
冼青鸿尬笑两声,把嘴凑到他耳边,“他兴师动众地救你,是因为我和他说,你是我没结婚的丈夫。”
叶延淮:“……”
他就知道他哥说出于人道主义这种理论太不合理了!
他咳嗽两声,转回轮椅,脸上浮起一层很可疑的红。
“那,”他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我有什么意思,”冼青鸿撑住额头,“我现在要是回去说,我是骗他的,他当场就能把我拎去重庆相亲。”
“相亲?”
“对,相亲,和一个银行家的儿子。”
“银……银行?那,你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我见都没见过他!就一张照片,油头粉面,我怕我一掌下去他当场残废。”
“哦……”叶延淮脸上的红更可疑了,“那……我去见他,说什么?”
“说你……”冼青鸿点点下巴,“哎,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走投无路,随口胡诌。你要是不想娶我,就把话说隐晦点儿,这样我爸顶多以为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是我……”
“嗯?”
叶延淮的手指慢慢攥紧轮椅扶手。
“可是我……想娶你。”
可是我,想娶你。
冼青鸿倒退一步,如遭雷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你说什么?”
叶延淮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想娶你。”
身之将死的时候,他对她有那么多的希望。
他本来以为自己都看不到了。
可他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那个握着她手的就该是他,哄她的人该是他,抱住她的人更该是他。
他不想做她生命里的过客。
他想做那个陪她终老的人。
冼青鸿摸索了许久,终于摸到了石桥栏杆。她把自己后腰抵在那个椭圆形的石柱上,缓了半天才找回三分意识。
她说:“叶延淮,你这不会算求婚吧?”
叶延淮愣了一下,犹豫着回答:“算……算吧?”
冼青鸿忽然炸毛。
“你这算什么求婚啊!什么都没有,还在医院里,我着急赶过来脸都没洗!你……你你……”
叶延淮赶忙改口:“那……不算不算,今天不算。”
“为什么不算啊?怎么就不算了?你不能出尔反尔啊……”
“青鸿!”
叶延淮忽然叫住了她。
他抬起手,冲冼青鸿说:“你扶我起来。”
冼青鸿堪堪收声,架着他的肩膀,将他扶下轮椅。
叶延淮腰上的枪伤还没好,全靠冼青鸿撑着他。他一手揽住冼青鸿的腰肢,另一手拢住她的肩,重心前倾,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的意思是,让我找个好日子,好地方,向你重新求一次。”
鲤鱼吃饱了,摆动着尾巴,池里泛出水声。秋风乍起,鸿雁南飞,分明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她却听见春花结苞,柳条抽芽。
岁月一瞬间被拉至无限悠长,冼青鸿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飘向很远的天边。
她说:“延淮,你看,天上有鸿雁。”
叶延淮笑起来,“是,有一只,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