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行车,转眼便是天黑。
除了中间过补给站去拿了些食水,冼青鸿一时半刻也没休息。道路过窄,山壁不时有坠石滑落,长停在一个地方反倒不太安全。
日头又落下去些,她打了个哈气。
富大力观赏了一路滇西美景,硬是将战时奔波变成了游山玩水。听见冼青鸿的哈欠声,他才觉出自己的行为颇不绅士,赶忙说:“冼教官,晚上的路我来开吧。”
冼青鸿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此刻也不再和他客气。况且夜路行车最忌疲惫,她在路边踩下刹车,与富大力把位置换过来。
闭上眼,一个翻山越岭的夜晚。
醒时天光大盛。
前后都是山道,九曲十八拐,延伸至群山无尽处。运送物资的货车一辆接一辆,道路两侧还有挑着担子的当地人。
他们所在这地方,路稍显宽阔,靠山停着几辆货车,显然都是在休息。
冼青鸿扒着车窗往外看——一边是群山巍巍,一边是悬崖峭壁。富大力和几个穿着短褂的孩童在踢毽子,鸡毛毽高高飞起来,“铛”一声砸回他的头。
他捂着鹰钩鼻大声哀嚎,惹得孩子们笑成一团。
吕医生正借着天光看书,听见她醒了,温声道:“送货的还没来,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冼教官,得麻烦你多和我们等一会儿。”
“没事,”冼青鸿把衣服穿好,“我下去透透气。”
空军的运货车,比别人的都威风了些。她又是个女人,甫一下车,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往这边看。冼青鸿也懒得理,走到富大力身边,捂着肚子大笑。
“你怎么回事?不会踢毽子啊?”
富大力不服气了,“你会踢?那你踢!”
“小儿科。”
冼青鸿掂掂毽子,高高扔起,里接外落各来一套,毽子竟似和她脚背上连起根弹绳。孩子们平日也就比个谁踢得数字多,第一次见着这种花样,惊得合不拢嘴。
冼青鸿一把将飞至半空的鸡毛毽抓住。
“哎,都过来,”她蹲下身,孩子们和富大力一同围拢,“教你们个玩法,都听好了啊……”
这些孩子大多住在公路附近,平日在大道上跑来跑去,实在惹得机工们厌烦。如今被冼青鸿哄到一边去玩毽子,倒是引起了人们注意。
蛮烟瘴雨地赶过来,听见稚子的笑声,大抵也能宽慰人心。
冼青鸿会踢,哪个孩子都想传给她,没一会儿就把她累得直喘。她摆着手退到一边,连声告饶,“不踢了不踢了,别给我!给他!给这外国人!”
话音方落,远处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震动声。
她对这种震动很敏感,当即抬头往过看。无奈高山遮天蔽日,她使劲抬头,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吕医生,”她拍拍车窗,“您听见什么了吗?”
吕医生侧耳沉默片刻,摇摇头。
她神色更凛。
不对……这是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路旁有抽烟的机工,她一个箭步窜过去,大声问道:“滇缅公路有没有警报点?轰炸来的时候有没有哨声?”
几个机工面面相觑。
“炸过两次,但这荒山野岭的,警报哪传得进来啊?长官,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事?”
“不是……”冼青鸿心里着急,又有点不知所措,“你们什么都听不见吗?”
抬起头,风和日丽。山壁将公路以东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硝烟味都嗅不到。
喧嚣之中,只有富大力站住了。
他和冼青鸿对视了一眼。
两个飞行员,心下都已了然。
冼青鸿掏出枪,对着无人的山谷三声鸣响。闲聊声、嬉闹声、车轮声,尽数因着这三声枪响停顿。一片寂静里,轰炸机的嗡鸣终于清晰可闻。
“空袭了!”
一架轰炸机倏忽间从高山之中窜出。
机身巨大的阴影投在公路上,每次盘旋都会引发一阵尖叫。孩子们四散奔逃,机工们躲到车底下,甚至有人失足落入陡峭的悬崖。冼青鸿找准一处轰炸死角,将手边几个孩子全往过推,“去!去那趴好了!不许乱跑!”
第一枚炸弹投下来了。
山壁崩裂,碎石雪片般滚落。冼青鸿身形一晃,当即卧倒在地。
轰炸机转身,大约是看准了这条路段聚集了较多运输车,打算进行二次打击。富大力从硝烟里爬起身,怒吼道:“他们怎么可以轰炸平民!这不符合战争法!”
他的声音消失在炮弹刺耳的鸣叫里。
尘土飞扬间,有个落单的孩子站在原地大哭。冼青鸿狠狠一捶地面,骤然跃起,将那孩子压到自己身下。
落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仿佛被咬了一口。
继而一股热流沾湿右臂。
她费力地窝起身,怕压到那个蜷缩在她身下的孩子。那孩子满脸是血,惊恐地望着她。
她说:“哪受伤了?”
孩子哽咽道:“姐姐,这血是从你身上流下来的。”
——
冼青鸿断断续续地醒了几回。
头一次醒,刚被送进村民家中。她在幽暗的灯光中睁开眼,看见吕医生满脸忧虑地给手术刀消毒。
看见她睁眼,吕医生竟然皱起眉,“你怎么醒了?”
冼青鸿还有点生气,“怎么,我不能醒?”
吕医生长叹,“不是,我得给你取弹片。可这地方……没有麻药。”
冼青鸿立刻摇头,“有我也不打,打麻药影响以后开飞机。”
吕医生神色一动,说:“那你可得忍住。”
之前几次重伤,她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接受了手术。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在平地上被人打得这么狼狈。
冼青鸿咬住嘴唇,说:“来吧。”
刀刃割开血肉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忍着颤抖,出了一身冷汗。昏暗里有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一转头,竟是那个被她护在身底下的孩子。
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了,露出明亮的双眼。冼青鸿怕她内疚,硬是把呻吟全都咽回肚子。
她说:“出去吧,姐姐不疼。”
小姑娘眼圈一红,站到她枕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冼青鸿竟然还有力气笑,“再亲我一下,比麻药还管用。”
话音才落,弹片从血肉中被剥离,冼青鸿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耳边似是起了无尽的尖啸。
她头一歪,解脱了。
第二次醒,富大力坐在她床边嗑瓜子。
美国人不会嗑,瓜子皮和瓜子肉一同碎裂。看见冼青鸿醒,他格外热情地递上一捧。
冼青鸿说:“一边去,都是你的口水。”
富大力悻悻地将瓜子拢回胸前。
冼青鸿说:“汇报一下情况。”
富大力组织了一番语言,主要说了三点。
第一件是货。轰炸结束后的第二天,物资一件不落地送进下关。然而他们的车在轰炸中损毁严重,所以东西只能先寄存在当地村民家中,等航校派人来接。
第二件是人。除了冼青鸿以外,还有十几名伤员也被安置在这个村子里,由吕医生和附近几个本地的大夫负责照料。当地村民也热情,知道这些人是在运输抗战物资,给吃给喝还给住,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
第三件,是路。
日本人早就将滇缅公路视为眼中钉,从工程开工就蚊蝇似的进行轰炸。但因为起飞点距离云南太远,一直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破坏。
然而这次轰炸,几处山壁塌方,云南驿附近道路也被炸毁,许多卡车都被堵在半路。云南省政府现在正在急派人抢修,争取保证这条输血管的畅通。
富大力平日看着不着四六,说起话来倒是条理清楚。冼青鸿大概是失血过多,听完这些正经话就觉得头疼,把他轰出门,又睡过去了。
倒也不算昏迷,就是纯粹的累。一觉从清晨睡到午夜,又从午夜睡到清晨,总算缓回些精神。
朦胧间,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先是吕医生:“冼少尉就在这里面。”
随即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好,我把您送到这儿,也算完成任务了。车得赶紧开去缅甸,我先走了。”
第三道声音不太清晰,冼青鸿欠起身子,听到他说:“吴慷,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
“哪的话。”
一阵脚步声,那男人离开了。
紧接着,冼青鸿听见吕医生说:“她可能睡了。”
余下那人沉默片刻,低声说:“我看她一眼就好。”
她的眼泪忽然涌出来。
门轴转动,走进来的人身材清瘦,但个子很高。他的眼睛还没适应屋内的昏暗,慢慢走到冼青鸿床边。
冼青鸿下意识地闭住眼。
他握住她的手,合着自己的一同放到唇边。他的气息穿过她的指缝,带着翻山越岭的寒气。
他低声说:“你这人,怎么一会不看着就出事。”
冼青鸿反手握住了他。
他一怔,回过神时,她已扑进自己怀里。
天光落进屋子,他总算看清了她亮晶晶的眼。
两个人无言地对视片刻,叶延淮忍不住笑了,“你怎么眼睛都不眨?”
冼青鸿说:“我怕是做梦呢,你怎么过来了?”
“碰上几个机工在文林街聊天,说在下关遇上轰炸,有个女空军伤得很重。”
“那就是我吗?”
“云南还有别的女空军吗?”
“路都断了,你怎么过来的?”
叶延淮敛了片刻声息。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也不是彻底断了。开不过的地方,下车推就好。”
一句话,将所有奔波都带过。
天光稍稍落进窗,叶延淮借着光线打量了她一番。精神虽然还不错,但一边肩膀垂着,显然是半丝力也不敢使。
于是又皱起眉,手指慢慢抚上绷带。
“我听那位医生说,连麻药也没有……”
冼青鸿本想说“没事”,但头一歪,鬼使神差地往他怀里倒。
“对呀,”她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可疼死我啦。”
叶延淮身子颤了颤。
过了半晌,他嘶声说:“你要叫我难受死,是吗?”
冼青鸿看他当了真,急忙坐直,肩膀抬起,“没有没有,我就是想让你心疼心疼我。”
叶延淮攥住她手臂,示意她老实些。等她一脸乖巧,才又将她抱回怀中。
“我心疼你有什么用?”他语气很无奈,“该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心疼个蛐蛐还晓得给我叫两声……”
冼青鸿不服气道:“我也会叫啊,你想听什么样的?”
叶延淮失笑,“我想听你安静些,别再闹了。”
她“哦”了一声,果真倒进他怀里,一个字也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人也睡着了。
叶延淮将她放回床上,盖好被子,站在黑暗之中看了她半晌。
门外似是有人在碾东西,声音低沉压抑,顺着天光传进来。叶延淮朝窗外看了看,推开门,循声找过去。
吕医生在杵草药。
他是华裔,在美国长大,显然是没做过这种工作。纵然态度很认真,但动作着实笨拙。
叶延淮站在远处,稍稍打量了他一下。
和空军整体的青年化相比,他年龄显然有些老了。鬓角微白,戴一副眼镜,长了一张归国华侨的脸。
刚才叶延淮急着见冼青鸿,虽然潜意识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没往深了想。
此刻他忽然想明白了。
这人身上和他父亲叶绍温一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他无端生出几分亲切。
他蹲到吕医生面前,捡起一根草药看了看。
“滇茜草?”
吕医生略显惊讶,“您认识?”
“认识,”他把草药放回,“治外伤很有效果。”
“那太好了,”吕医生用拇指碾开磨好的药粉,“伤员太多,我带的药都用完了。昨天来了几个当地人,说他们用这些草药敷伤口,叫我试一试。”
叶延淮辨别了一会儿,和吕医生说:“有白芨的话,效果会更好。”
吕医生喜出望外,“哪里有?”
“来的路上,公路两边就有,”叶延淮站起身,“我去帮您拔些过来。”
吕医生跟上他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