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办公室中,冼巍满面怒容。
半小时前,冼青鸿突然找来,将他惊喜得拔掉输液管就迎了出去。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又嘱咐警卫员去切些她爱吃的水果,只盼她这次来能多坐会儿。
谁晓得话还没讲几句,这闺女忽然抬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道:“爸,我要去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她当那是小孩过家家么?
两人一番争执,冼巍越说越怒,终究拍了桌子。
他站起身,大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光是探路已有六名飞行员坠机!最高的地方六千多米,可咱们那飞机哪能飞这么高?山谷穿行,不是下雪就是大雾,你哪里飞得过去?”
“那别人是怎么飞过去的?”
“别人死,你也要死?”
“我怎么不能死?冼家的孩子,命就比别人高贵吗?”
冼巍神色一滞。
冼青鸿知道他想起了小衡,语气略有收敛。
“爸,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我也知道那驼峰航线危险。可现在重庆这样你也看见了,我再待下去……”
冼巍坐回靠椅,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父女二人沉默片刻,冼青鸿有些凄凉地笑了。
她说:“爸,我最近,总梦到小衡。”
冼青鸿慢慢站起身,挺直脊梁站在他面前。这姐弟二人身形相似,都是削瘦高挑,气质略显硬朗。
冼巍顿住手,有一瞬的恍惚。
“爸,您从小就教育我们姐弟两个,军人战死,迎接子弹的应当是胸膛,而不是后背。这一年,我逃兵当够了。飞机来了我就跑,子弹来了我就躲。想起小衡,想起高岳,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您觉的驼峰航线是死线,我倒觉得那才是生路。苟活不算活,别人行,我姓冼,我不行。我这次也不是来求您同意的,我是来……和您告别的。”
冼巍说不出话,只得哆嗦着去摸茶杯。手一抖,整杯茶倒扣在地毯上。
褐色的茶水晕染开,地毯上一片狼藉。
冼青鸿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将茶杯的碎片清理干净。片刻后,她在冼巍桌前站直,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封信。
她说:“爸,空军的传统,您知道。”
冼巍转过头,不看。
空军的传统,多嘲讽。
上阵之前写遗书,这就是空军的传统。天底下哪有这样荒谬的事,女儿亲手将遗书递到父亲手里?
冼青鸿笑了笑,手指一松,信封飘落到桌面。她说:“爸爸,我走了。”
冼巍闭上眼,冲她摆手。
他想:我可真养出来一个好女儿。
他想了很久,从冼青鸿出生想到她嫁人。他想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不大称职,连女儿的婚礼都未曾出席,没有亲手将她交到她所爱之人的怀里。
他想起少时参军,想起大红盖头迎亲,想起爱人病故前的嘱托。他想起两个孩子咿呀学语,想起他们抱着他的腿叫爸爸,想起这些年燎原的战火。
他想自己这一生。
他是老去的雄狮,守不住儿女,也守不住领地。
手续比想象中办得快。
驼峰航线是美国人在负责,冼青鸿托付楚千山帮自己牵线搭桥,不到一个月便将事情办妥。
临行前她故技重施,叶延淮却是滴酒不沾。喝到最后,他收了她的酒杯,无奈道:“把我灌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明天上路,我还想送送你。”
她讪笑道:“咦,不中计。”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儿。
冼青鸿忽然“啊”了一声,慢吞吞地从衣服里拿出一封信。叶延淮伸手接过,感觉出里面夹了张薄薄的纸。
“什么?”
“遗书。”
他脸色骤变。
冼青鸿没想到叶延淮反应这么大,赶忙解释道:“这是昆明那边的意思,不止我,去驼峰航线的空军都得写。我爸一封,你一封,还有一封是小衡的,到时候烧给他。延淮……”
“够了!”
叶延淮猛然将杯子钉在桌上。
他手指用力,将那信纸揉出褶皱无数,冷声道:“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好好的写这种东西干什么?!”
“你别急啊,”冼青鸿头都大了,“本来是准备我死了再给你的,就是到时候你部队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送去也是个麻烦事,我才提前给你拿过来……”
“冼青鸿!”
她骤然收声。
她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叶延淮拽得站直。身后是墙,她后背一凉,竟是被推到了墙壁上。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叶延淮。
“不许死。”
她怔了。
“听见了吗?”她没反应,叶延淮提高声音,“不能死!”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被含住唇。她喘不过气,伸手去推他的胸口,全身的力量却似被他吞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吻啊?!
那么凶狠,那么绝望,带着血的黏稠和泪的腥咸。
最后,她慢慢抱住他的后背,轻轻拍着。两个人都跪在地上,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
他声音很轻柔,威胁也变成了哀求。
“你别死。”
“我不死,我才不死呢,”冼青鸿叹了口气,把一生的温柔都用在这一刻,“遗书写着玩的,你不愿意看就扔了。我还得和你变成老头老太太,打牌斗嘴晒太阳呢,我死了干吗呀?”
地板和墙都冰凉,叶延淮的怀抱却是暖的。她抱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听闻驼峰航线时,她是抱了死志的。
可从此刻起,她下决心活。
她会努力活着,直到打赢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时候,她要与叶延淮,岁岁年年,长相厮守,只有生离,再无死别。
她要活。
十五日后,冼青鸿乘部队军车自重庆抵达昆明城。走下汽车的一刹那,顿觉恍如隔世。
纵然硝烟四起,春天还是如约而来。昆明城中繁花盛开,远处的古驿道有马帮押着货物慢慢走过,驼铃回荡,传至滇西。
张翎羽等人正在远处等她。
楚千山还在缅甸,离报到也尚有几天。几个老友为她接风洗尘,倾尽家底弄了两道肉菜。
陆祁蒙开玩笑,“冼长官,为了给你做这顿饭,我和秋仪下半年可要吃糠咽菜了。”
冼青鸿道:“等我发了薪水,保你们吃喝不愁!”
“知道你们空军待遇好,”陆祁蒙脸皮极厚,“那我们就等着沾你的光了!”
四人大笑。
战时通货膨胀,运输中断。别说许多东西买不起,就是有钱也常有价无市。谁都不说,谁都知道——他们这是在给冼青鸿践行。
那驼峰航线的凶险,早已在昆明城传开了。
冼青鸿喝得有点多,指着陆祁蒙训斥:“你说你俩,结婚不声不响的,我和延淮还是听楚千山说的,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办吧?我俩就够简陋的了,你们连我们都不如?”
“哪有那工夫,”蒋秋仪护着陆祁蒙,“结了就不错了。”
“哎,秋仪姐,你就惯他,你当时怎么说我的?”冼青鸿气不打一处来,“轮到自己倒是什么都凑合。”
陆祁蒙忽然发声:“补一个。”
看两个女孩愣着,他说:“打完仗,补一个。”
蒋秋仪的脸登时红了。
陆祁蒙揽过她的肩膀,又给冼青鸿倒了杯酒。他说:“我以前啊,老怕耽误秋仪。后来延淮也参军了,我忽然就想明白了。这做人,得紧着好日子过,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生出变故了呢?”
他敬了冼青鸿一杯。
“是吧?”
“是,干了。”
酒杯叮当作响,这四人彼此致敬。敬为自由而战,敬军人的信仰,敬战乱年代的爱情。
冼青鸿咽下酒,又将目光转向张翎羽。
“对了,”她问道,“霍副处长呢?这次回来,我想看看他。”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
她诧异道:“怎么了?你们四个干什么?”
张翎羽将酒杯放下,反问道:“你不知道?”
冼青鸿皱起眉。
“霍副处长去年就被撤职关押了,罪名是……渎职。”
——
冼青鸿这种出身,对这些事看的比旁人更透。以霍副处长这种老狐狸的性格,“渎职”不过是同僚硬给他安上的一个罪名。
给冼巍打过电话后,她和张翎羽得了前去探望的允许。
很意外的是,与其说是关押,他倒更像在养老。除了没有自由,他的住处什么都有。
可他仍然是老了。
三人聊了一会儿,霍副处长将他们送到门口。警卫见到他立时正过长枪,被冼青鸿狠狠瞪了一眼。
霍副处长说:“不必,我习惯了。”
脱下军装的他不再像长官,倒更像一个身形臃肿的叔伯。他拍拍冼青鸿的肩膀,感慨道:“那驼峰航线可是凶险异常,你一定要小心。我这一生只做过一回证婚人,你俩可得圆满收场。”
冼青鸿点点头。
他又将目光转向张翎羽。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比划了一下,“你哥牵着你,你才那么大点儿。”
张翎羽笑笑。
大约是人老了,往事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过,比当下的画面还要清晰。
他按着张翎羽的肩膀,继续说:“你哥可是个英雄……脑子也转得快。那年我和他去拿货,要不是他,我早在死在东北边境了……可惜最后栽在自己人手里。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保住你。”
张翎羽神色微动。
霍副处长继续道:“我这辈子啊,勾心斗角,累了。要说还有什么念想,就是回东北。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也不知道临死前,还能不能再看一眼松花江。”
张翎羽嘴唇动了动,想敬礼,被他按住手。
“我没有军衔了,”他笑着说,“现在的我,只是个背井离乡的游子而已。”
张翎羽道:“我也是。”
“你不是,”他的语调波澜不惊,“你还年轻,打回去。”
张翎羽控制着想敬礼的手,攥紧了拳头。
他低声道:“是!”
郑重道别后,张翎羽与冼青鸿走出大门。钢枪立起,铁门上锁,霍副处长背着手,目送两人远去。
路两旁是银杏树,风过树叶飒飒作响。好不容易拐过转弯,张翎羽的步伐慢慢减慢了。
他顿住脚步。
“怎么?”
“真想回东北。”
冼青鸿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
停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出发,走回航校,一路无言。
冼青鸿是去报到,张翎羽则是为了子弟小学申请伙食费。路过机场时,冼青鸿恰见到一架运输机降落。
她太久没上天,此时不禁驻足细看。
美国的运输机,机身涂得斑驳,机翼上描画着风格恣意的图案。一个飞行员摘掉防风镜从机翼上跳下,隔着大半个机场与冼青鸿挥手。
她皱眉望了一会儿,惊喜地喊道:“富大力?”
对方没一会儿就跑到她面前,脸上有被高原日光晒出的紫红。两年没见,他不仅中文说得愈发流畅,口音甚至都有些像昆明人了。三人攀谈一阵,冼青鸿狠狠捶了他一拳。
“你在飞驼峰航线?”
“哦!”富大力捂着胸口哀嚎,“是!能者多劳!”
冼青鸿狠狠夸赞了一番他这惊人的中文造诣,又问道:“那……那航线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感觉如何?”
富大力慢慢直起身子。
他轮廓本就深邃,眉头一皱,眼窝更是深陷。西南阳光刺眼,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的眼眸。
“冼教官,你们中国人教给过我一个词,我认为很适合形容这条航线。”
他一字一顿地说:“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