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月宫的天径被墨色结界包裹,里头阴气很重,是骷骨之力藏匿的极佳位置。
白无晔先于所有人来到结界之外,此处的结界已然和之前大不相同,被更强大的魔气紧紧封闭,他可以肯定梦弥子和晨曦就躲在里面。
“梦弥子,让晨曦把结界打开。”白无晔其实完全可以凭借上古灵力破开结界,但他不太明白自己犹豫什么,似乎很怕伤害到里面的人,手中握着无光剑,僵持在原处。
片刻之后,梦弥子的声音果真响起在墨色之后:“你果然找过来了,你听我说,晨曦不是魔魇,只是体内的灵力溃散,又身处鬼界,灵丹才会吸附骷骨扇上的魔气。”
她回头看着身后不远处的晨曦。
晨曦的眉目之间亦是不安:“白无晔,你是不是连我也忘了?”
夜幕之下,忽而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飘洒。
白无晔微微蹙眉,他真的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一个灵丹上有魔魇的伏矢魄,一个很可能成为魔魇三魂六魄的载身。为何他会和他们两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们的存在是对仙界的威胁。
可是,他就是下不去手。
良久,得不到回应。
梦弥子对晨曦道:“没用的,白无晔体内原本的灵丹已经碎裂,他不是忘记,而是根本失去了曾今的记忆。”
“行,反正我已经堕魔,我看他到底想怎么样,若是今日他敢与我们作对,我就带着你去魔界,从此以后跟仙界对着干。”晨曦手中的骷骨扇依旧在不停召唤魔气,他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可是没有退路了,梦弥子灵丹上的封印没了,他也变成如今的模样。
然而梦弥子并没有半分舒缓神情。
晨曦又道:“你放不下白无晔?他已经把你忘了,他利用你对付上玄,就连你受伤也不闻不问。”
梦弥子不禁摇头:“难道你能放下?和屠戮陌前丘全族的魔族为伍?”
“我自然不会与他们为伍,等我去了魔界,第一个要收复的便是跫砺,到时候再新创府域。”晨曦倒是想得比较简单,他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上玄,而魔魇的三魂六魄也正在寻过来。
没有白无晔的庇护,他们都是死路一条。
梦弥子打算再求一下:“白无晔,你为何不说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为难,你不记得了,我不怪你。但是我求求你护住我和晨曦,等我想到办法将红萍姥姥带出永荒,你可以想起曾经的一切。”
白无晔回头看了眼身后不断赶来的九重仙山之人,从他清俊的眉眼中透露出的情感,比旁人更加冰冷:“我……答应你。”
梦弥子再次寻求肯定:“当真?你可以发誓不伤害晨曦?也不让仙界和魔界伤害晨曦?现在只有你能护住我们,我需要你发誓。”
白无晔淡淡道:“我发誓。”
隔着黝黑的结界,二人看不到彼此。
随之而来的是良久的静默。
白无晔的心底不知为何有一丝欢喜:果然,他们不相信我所言,不相信也好,至少骷骨之力凝成的结界能护他们一阵子。
白无晔欲转身离去,踏下白玉石台阶的瞬间,结界上竟空出了一个口子。他震惊回头,心也在这时候痛起来。
梦弥子看着面前围着密不透风的仙人,脸上忽然浮起微弱的笑意:“你骗我……”
而下一刻,她便被仙人们劫持,架上了仙锁。
晨曦倒是反应迅速,出手击倒上前的几个弟子,纵身跃起展开扇面,鬼戾魔气化作撕扯的雷云直直劈向束缚梦弥子的君武和胤澄。
人群中有人惊呼‘骷骨之力’。
白无晔旋即抽出无光剑,用剑气挡住这一击,光亮撕扯雷云,二人双眸狠狠瞪着彼此。
晨曦愤怒大呼:“白无晔,我真是看错你了!”
白无晔定定道:“不可杀害仙界之人,还不快收手,别走上不归路,跟我回九重仙山。”
“带我回去用得着来这么多人?都把我当魔魇了,是吧?”晨曦清楚自己身子的情况,他回不去了,胸口翻滚的怒意是他愈发控制不住骷骨之力,身后再次聚集漆黑浓云。
君掌世见势不妙,运气将身周弟子们的佩剑齐齐击向雷云。
意想中的毁灭之势没有来临,一道更为强盛的绿光将所有的佩剑挡在外头,空气钻磨声混着黑麒麟的嘶吼响彻天穹,大有毁天灭地之势。
上玄张狂的笑声伴着数百黑麒麟而来。
白无晔不再与晨曦耗下去,利落地将凝聚满灵力的无光剑劈向雷云,上古灵力化作实质在瞬间破开雷云,连带着横腰砍杀一只黑麒麟。
混乱的厮杀由此展开,上玄的目标是晨曦,仙界定不能让上玄夺走晨曦,白无晔在他和梦弥子的身周布下结界,君洛洛带着黑兕自发地护在结界外头。
数百黑麒麟撕咬仙界弟子,原本白洁的玉石台阶没有多久就被鲜血染红,梦弥子看着那一张张痛苦哀嚎的脸,陌前丘灭族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
那么多无力抵抗之人,逃窜在雪地上,被黑麒麟咬断胳膊和腿,有的还被咬在嘴中,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血痕。浓重的血色将天际染红,到处弥漫刺鼻的血腥味与黑麒麟恶臭的口水。
恐惧好比一面擂鼓敲打在梦弥子心房,如雷震耳。
忽而被甩过来的黑麒麟冲撞到结界壁,趁着它昏过去,君洛洛速命黑兕用火球将其烧死。
天地间发出双吞兽的怒吼,它甩起巨尾禁锢黑麒麟,纵身而跃的同时用嘴巴撕咬另一只黑麒麟。
白无晔避过所有黑麒麟冲向上玄,他紧闭双眼,然而因为身周过于嘈杂,又没有阵法探知,几次挥剑都无法正确击中上玄。
上玄斗不过白无晔,白无晔也伤不到他,二人僵持之时,结界中的晨曦却认出了上玄。
那嗜血的邪魔,即便化成灰,晨曦都能认出来。
愈发浓郁的魔气聚集到晨曦的身上,层云里隐隐有雷声轰鸣,一声一声,撼人心脾,几欲断肠。此刻的他,双眸血红,魔气冲天。
梦弥子觉得晨曦愈发不对劲,不断用灵力去唤醒他,灵力却像进入深渊般,毫无回应。
晨曦想要遏制不断聚集过来的魔气,可心头的愤怒怎么都控不住,没有白无晔在旁压制,他的骷骨之力已然失控。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握着骷骨扇的十指深深抠入掌心,苦挣扎的样子犹如心魔缠身。
“啊——”他蓦然发爆出痛苦的嘶吼。
痛呼声响彻整个天际,雷云翻滚,伴着阵雨落下,结界中发出强烈的红光,混着无数乌黑的骷髅,径直冲向上玄。
力量所过之处,无论是黑麒麟还是仙界弟子,纷纷受伤坠落。
瘴气般的气雾包裹住上玄,梦弥子看着雷雨停止翻滚,颜色愈发浓黑,静止在空中诡异万分。而包裹着上玄的气雾怒号着,其内不断溅出细密的血水。
浓黑的的气雾中不断传出上玄的嘶喊。
白无晔看着被包裹着无法动弹的上玄,不禁皱眉,利用这个机会将无光剑刺穿气雾。
滚滚鲜血顺着雪亮的剑身流下,不消片刻艳丽的鲜红变为墨黑,泛着浓臭的毒泡……
黑色气雾消散,墨色的雨水从天而降,方圆数百丈被这幽幽之色覆盖,冰凉粘稠雨滴在众人身上,恶臭万分。
白无晔将无光剑收回手中,上玄也在此刻跪落在血色台阶上,他的手捂着丹田位置,体内灵丹已碎,活不成了。
从上玄喉咙发出的声音完全变调,沙哑、低沉、带着被禁锢千年的愤怒,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们休想找到魔魇的魂魄,九重,我们没完……”
“真是疯了。”白无晔淡淡一句,便转身投入对抗黑麒麟。
雨愈发地大,黑麒麟的气势一点点弱去。
雷云依旧没有消散,却蓦然多出澄澈的流云盘旋,撕扯着从空而下,全全聚集到白无晔的手中,无光剑再次显出祥云图案。
一把凝聚着上古灵力与上神之力的剑赫然从空劈下,破开黑暗,瞬间将所有的黑麒麟化作粉尘,飘起入空,化为虚无,存在过的痕迹完全磨灭……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淡,雨水却如瓢泼,笼着绝望无助的天径。
上玄和黑麒麟都没了,然而盘旋在晨曦身周的魔气丝毫没有消散。
白无晔略一施术法,困住晨曦和梦弥子的结界瞬间消失,原本四散的魔气全全冲入晨曦的身子,以及他手中的骷骨扇。
此刻的晨曦已然是众矢之的。
梦弥子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晨曦身上,他跪在满地的乱琼碎玉里,深深地俯下首去,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血色石阶上。
君掌世狠狠道:“晨曦必须死,他迟早会把魔魇的三魂六魄召回。”
“晨曦没有召魔魇的魂魄,他召的只是些普通魔气!”梦弥子拦在晨曦面前,将目光对上白无晔,一字一顿道:“放我们走。”
晨曦欲撇开挡在身前的梦弥子:“先前是我想得太简单,我控制不住骷骨之力,就让仙界把我关起来,这样对大家都好……”
梦弥子竟反握上晨曦的手,阻止他上前,呼喊道:“他们是要杀你!”
然而触及晨曦的瞬间,伏矢魄感受到晨曦身上的魔气召唤,差点冲碎灵丹。梦弥子分明感受到自己的灵丹上裂开一条缝,剧烈的疼痛使她瞬间松开手,猝出口鲜血。
嫣红凄厉。
“快将他们拿下!”君掌世一声令下。
晨曦的手臂和双腿都被仙锁束缚,梦弥子也被几个弟子束缚住胳膊。
梦弥子从未体会过灵丹碎裂之痛,这样的疼痛远比外伤来得可怕,细密的针扎感袭击每一根经脉,自丹田处开始游走四肢百骸,就连每口的呼吸都带着疼痛。她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整个人绵软地跪在地上,呼吸渐沉。
“他伤了你。”白无晔那袭淡青色的衣袍出现在梦弥子的视角,同样出现的还有凝聚着灵力的无光剑。
他垂眸梦弥子:“晨曦体内的灵丹召唤魔魇魂魄,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连你也不放过。”
梦弥子的话语变得苍白无力:“他没有……”
然下一刻,白无晔径直转向了晨曦。
晨曦亦是放弃挣扎,他从白无晔的双眸之中看出淡淡的杀意,怔怔摇着头:“你不可以杀我,不可以。”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上神,快杀了晨曦,永绝后患!”
白无晔尽量避过梦弥子的目光,他愈发看不透自己,在看到梦弥子灵丹碎裂的那瞬间,心肺之间竟然有泪意。他想着或许是他失去的这段记忆中,梦弥子是他的妻子。
可晨曦,真的不能留下。只要晨曦还活着,梦弥子的灵丹早晚会被震碎,他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为何晨曦要警告他,不可以杀,是在威胁他?白无晔缓缓将无光剑指向晨曦灵丹所在的位置:“你活着会重聚魔魇魂魄,会成为一下个魔魇。”
阵阵灵力自剑刃涌出,即便没有靠近,晨曦已经能感知到体内魔气的挣扎混乱。可他还有意识,他没有成为魔魇,他是晨曦。
然而,谁会相信?
晨曦从未如此害怕过死亡,他的行为开始不为众人理解,竟四下乞求着:“来个人,快来个人杀了我。”
那模样犹如疯魔,加之身上不断聚集的魔气,竟无一人敢上前。
梦弥子愤恨至极,破裂的音嗓从她血色淡薄的唇角滑出:“谁敢杀晨曦,我就算化成厉鬼也不过放过你。”
白无晔依旧怔怔站在晨曦面前,举着无光剑,手丝毫没有落下。
“白无晔,算我求你了,不要杀我……”若不是双手被仙锁束缚,晨曦真想自尽。
他的清泠语声一遍遍,空空响起在漆黑的天径:“后头看戏的上尊们,弟子们,我求求你们了,我不反抗,来个人杀了我……”
依旧无人上前,愈发地绝望。
轰轰轰……
晨曦体内的魔气感受到危机,骷骨之力再次聚集,翻滚着撕扯流云。他真是要被这些魔气逼疯,都这个关头了还在反抗,凄厉着呼喊——
“你们信我,快来个人杀了我,我不能死在白无晔手上!”
他不知,愈是如此,愈是无人敢上前。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成全你。”白无晔将无光剑抵在晨曦灵丹的位置。
晨曦停止了咆哮,连呼吸都变得谨慎,他的面上只剩下恐惧,停不住地摇着头。
梦弥子好不容易积攒出力气反抗,却被身后的弟子更为狠厉地束缚住,毫无招架之力地,再次狠狠跪落。
无光剑更陷入几分晨曦的身子,隐隐透出鲜红。
晨曦垂眸那把凝聚满灵力的寒光剑,似是最后警告般,轻声着:“白无晔,你不可以杀我。”
“不可以。”又一句,晨曦的脸色已经因为绝望而呈现出一片暗沉的苍青色。
横着的无光剑迟迟没有刺下去。
白无晔不知何时眼眶微红,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脸上,一种空虚到了悲哀的感觉涌上脑,他情绪略失控地自嘲着,轻笑一声。
他下不去手。
梦弥子的眼泪终于毫无过程地坠下来,眼底满是惶恐和卑微,撕心裂肺哭喊着:“白无晔,我求求你,不要杀晨曦——你忘了吗,是我带你走出雪荒,是晨曦自断八尾助你成神。当初你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怎么可以亲手杀掉!”
“不要再说了……我不记得。”白无晔心口钝痛,那颗凝聚灵力的琉璃泪闪烁光芒。
他真的想不起来过去,拼命去想的时候,连举着无光剑的手都开始细细颤抖。
“不记得……那么多的事情,桩桩件件,你竟然就轻轻一句不记得带过……你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白无晔,你变得好冷漠,好陌生……”梦弥子眼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一样,蓦然地爆发出无尽力量挣脱束缚,冲向白无晔。
只剩下拼死一搏了。
始终躲在暗处陈勾见情势不妙,偷偷击出一道符纸,推上白无晔青筋暴起的手。
符咒冲击之下,无光剑就这么轻轻地刺入了晨曦的灵丹。
黑暗之中的斛珠镜面顷刻间碎裂,梦弥子一声撕心裂肺呼喊,扑倒在白无晔脚边,又再次被冲过来的仙人束缚住双臂。
“不要————”不是是谁的一声痛呼。
哐当。
无光剑落地。
晨曦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看向自己丹田的位置,忽然的,什么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原本的竹染青衣,渐渐染成了暗红色。
不要……同样的话语响起在白无晔的心中,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为何还会如此痛苦,仿佛犯下天大的错误,再无逃脱的可能。
“晨曦……”
在悠长得遗忘了岁月的尘埃里,白无晔和梦弥子皆发出这一声轻轻的叹息,夹杂着万般复杂的情绪,终坠入碎裂的镜面之下,消逝踪影。
周遭都变得异常安静。
晨曦的呼吸一声轻过一声,他的身影变得愈发淡薄,竭尽余力地看着白无晔,嗓音荒凉:“白无晔,你不可以杀我……弥子还爱着你……你让她,今后怎么活下去……”
因着体内灵丹的碎裂,原本附着在晨曦和骷骨扇上的灵力不断挣脱,化作天际滚滚雷云。
晨曦的视线愈发灰暗不清,他从未如此害怕过死亡,他死在谁手里都可以,唯独不能是白无晔。八条狐尾,唯一的灵丹,全毁在他的手上,就连他这辈子最牵挂的弥子,最后也没能挽救。
弥子她,要怎么活下去……
要怎么,让他安心离开她……
一道惊雷骤亮苍穹,预期中的光亮没有来临,晨曦的眼前陡然一阵漆黑,由骷骨之力维持的身子瞬间化作烟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弥子,永别了。
“晨曦————”
同样扯亮苍穹的还有梦弥子的嘶喊,长戟凝聚灵力冲入她手中,旋即震慑走束缚住她的几个弟子。
“白无晔,我恨你!”她将长戟指向白无晔,那一双仿佛浸润了世间苍凉的双眸之中透射出精光。
白无晔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钝钝的痛意泛遍四肢百骸,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连张嘴都变得困难。原来他的胸口早已被酸涩的泪意堵住,情绪失了控制。
“上神,小心!”君掌世见白无晔没有抵抗的意思,将剑横在梦弥子面前,架势道:“乖乖跟我们回九重仙山,可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那谁又肯绕晨曦一命?”多么荒诞可笑,如今的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梦弥子旋紧手中长戟,愈再凝聚灵力的时候,手背蓦然浮现修学印。
她记得,这个修学印是何老留下,如今的她想背叛九重仙山,修学印怕是要发作了。
君掌世呵斥身后人道:“还不快重新给她上仙锁!”
梦弥子一点点抬起手中长戟,可灵力却在不停消散,握着长戟的手,五指间浸出血红,顺着掌纹滴落,吧嗒吧嗒一滴格外响。疼,疼得好比砍断五指,丝毫用不了灵力。
她听到有人发现她施不出灵力,而下一刻,再次被架上仙锁,拖曳着跪了下去。
昏黑。
冷漠。
透过无休无止的细雨,她死死看着白无晔,仿佛在宣泄此生最后的爱恨。
白无晔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倍感心惊肉跳,而自己的行为渐渐挣脱想法控制,竟开始喃喃自语着:“放开梦弥子,放她走……”
然而无人顾及他的轻声自语,梦弥子被弟子们无情拖动,一点一点远离白无晔。黑暗与绝望来临之后,她再次感受到灵丹碎裂之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哭喊。
愈发远离时,梦弥子看到白无晔倏然跪了下去,他也被好几个弟子夹持着,开始不停地向远离的她呼喊:“弥子——我错了,我错了,你快回来!”
“我错了,不要带走她——”
他竟是完全忘记自己已是上神之身,像个无助的凡人般,不停歇地垂死挣扎,压制着自己的情感,一遍又一遍地遏制:“不要带走她——”
“不要带走她——”
“不要带走她——”
一遍遍恳求,犹如轻鸿,利如薄刃的话语,一遍遍重复响起在所有人心口,好比百道长鞭抽打,疼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上神,上神你快冷静!”陆霜儿想去帮上些忙,她蹲下身子,方看到白无晔那副支离破碎的神情,顿时觉得万般无助。
“我错了……不要离开我……”
一遍又一遍。
他后悔了,即便什么都忘记,他骗不过心底的情愫。可他纵有上神之力又能如何,什么都挽回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梦弥子被带走,在心死之后彻底离开了他。
他什么都没有了,天下弃他一人。
白无晔的狼狈模样映在梦弥子眼中,她缓缓闭上眼,心口涌起的酸涩令她痛苦不堪,止不住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浸润衣襟。
愿那三千纠缠化作沧海滴泪,埋没深海,不要再被谁记起。
“回——来——”白无晔凄厉的破嗓响起在天径,振起细雨层层涟漪,又缓缓归于平静。
君掌世又哪敢私自对梦弥子行刑,他蹲下身子:“上神,梦弥子不过是被抓去卜天坛,没有离开,如何处置还是由你决定。”
“回来……回来……回来……”白无晔根本没有搭理君掌世,依旧喃喃自语,他所说的‘回来’,又岂是字面上的回来。
他极为痛苦地环抱着自己的头,可还是想不起来,这样的疼痛绝非是简单爱恨情仇可以解释,他一定亏欠晨曦,亏欠梦弥子。
“人都死了,你再自责也没用。”何老从后方匆匆赶来,他身后跟着黑兕和君洛洛,而黑兕的一只脚下踩着陈勾。
君洛洛垂眸双腿都被黑兕踩住的陈勾,狠狠道:“是陈勾在搞鬼。还想逃,你活着就是个祸害,害了影玄,害了弥子,看我和影玄怎么收拾你。”
何老缓缓蹲下身:“无晔,杀了晨曦的不是你,我会派人去好好和梦弥子解释,让她想通。你也别太难过,先回九极等消息。”
语罢,何老又对身周人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还在这里看戏,回头上神缓过来,一个个找你们算账。”
何老一句,倒是立马赶走所有人。
众人离开之后,何老尝试去扶白无晔,却听见白无晔凉凉的嗓音:“梦弥子恨的是我,她身上的修学印,是你所下,何老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不会因背叛九重仙山发作,只会因背叛我发作。”
“是又如何,杀了晨曦的不是你。”何老不禁大叹口气:“你是不打算站起来?非要我这样不上不下扶着你,诚心累死我不成?无晔,我年事已高,稍站不稳从天径掉下去,龟壳都得粉碎。”
“何老,你可能同我说说关于他们的事。”白无晔快被这种没有突破口的压抑情感逼疯掉。
“好,你站起来,先回九极,我挑重要的先和你说。”何老感知白无晔的身子不再往下坠,又使劲将白无晔扶起来。
九极。
落地竹门虚掩着,白无晔在九极里里外外寻找曾今的痕迹,何老挑了些他所知的事,告诉白无晔——
“梦弥子前世为弥兰生,你与她结印成婚,后来九尾狐被灭全族,而那个晨曦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你们三人纠缠几百年,最终替九尾狐族洗清冤屈,报仇雪恨。他们视你为亲人爱人,视你为希望,你也早已将他们视作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后来不知经历了什么,你将他们都忘了。”
灵丹的碎裂,带走白无晔绝大部分的记忆。他的脑中似是被抽空一般,什么都记忆不起来。
他甚至对九极一些布置都极为陌生,那些堆放在角落的花盆是怎么回事,为何桌上会有好几副碗筷,还有那个看着格格不入的九折画屏……
他的目光落到书架底端的一个狭长盒子上,它太过普通,黝黑木制,一点纹案都没有。愣怔片刻,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盒子,是什么时候出现,里头又装着什么,他想不起来了……脑中似有什么力量在模糊记忆。
好奇之下,他缓缓打开,里面躺着一个红色的卷轴,卷面上写着:“平平仄仄缔良缘,恋爱情丝自早牵,海石山盟皆缱绻,相亲相敬乐绵绵。”
是婚书。
而落款处,写着两个名字,分别是:白无晔、弥兰生。
白无晔颤抖的手缓缓将婚书拿起,感觉心口犹如刀绞,或许他从来没真正忘记过,所有的事情纷纷乱乱,脑中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种种过往的情愫还是无缝不入的钻入每一寸发肤。
所有的情感还在,唯独找不到记忆。
忽而目光下移,在书架下方有个闪着微弱的光亮的东西。
白无晔低头看去,竟是个落了些许灰尘的玉兔簪子。他试着去够簪子,在拿出来的一瞬间不慎磕碰到书架的边角,碎裂了一小块。
融入簪子中的回忆也在此刻袭来。
他手中握着碎裂的簪子,渐渐渗出鲜红的血。忽然间有一粒粒透亮的东西落到手背上,散开冰冷荒芜的温度。
虚掩的门嘎吱推开。
若雨轻声着:“你们两个走路轻点,孩子刚睡着又被你们吵醒了。”
……孩子?
梦华忙解释:“是这样的,这个不死仙药是头回用在只剩灵丹和元神的情况,按道理是能重塑仙身……”
他没听完梦华的解释,快步走到若雨身前的摇篮,里头躺着的是个女婴,分明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水嫩的皮肤,湛黑的双瞳朦着泪花。
梦华苦皱着眉头:“其实情况也没有太糟糕,再过个几百年,她就能长大……”
“兰生……”他的手,轻轻抚上女婴的小脸,带着万般怜爱与感激:“谢谢你还活着,没有弃我。”
若雨轻轻推着摇篮:“乖孩子,睡吧,快睡吧。”
“梦华上仙,若雨上仙,多谢你们将兰生救活。”他恭敬作揖,便要伸手去抱走女婴。
若雨抬手拦住了他:“你要带她回九极?你一个大男人知道怎么照顾孩子?还是将她留在月宫,我和梦华会如亲生孩子般待她。”
“是啊,留在月宫也是为兰生好,万一被人发现她是九尾狐,怕是会被灭口。”梦华走到他身前,怔怔道:“月宫远在所有仙山之上,最为安全不过。”
他静默着,似是在权衡,似是在劝说自己,良久,方轻声着:“也好。就让她好好的当一只灵兔。”
语落,他的双手结印,用上神之力在女婴的元神之外加了一道封印。
“孩子可有名字?”
“还没有。”
他微微思索:“她是弥族最后一只九尾狐,幸存之女,便唤作梦弥子。”他又对若雨道:“月宫可还有伤药?可以调理元神的那种。”
“梦弥子,真是个好名字。”梦华的脸上不禁有笑容浮现,对若雨道:“快去把月宫最好的伤药拿过来。”
若雨应声去取。
他说着:“梦弥子的元神已被我用术法封印,也希望你们不要将兰生的事告诉她,就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
梦华作揖:“那是自然。我会将月宫有这孩子的事瞒下,无人能察觉。倒是上神你,要如何去报仇?江吟是我故友,我也想尽自己一份之力,还他身后清白。”
他谨慎道:“复仇比我原本想象中更难,梦华上仙真想帮忙,只需暗中调查,一旦有眉目告诉我,切勿擅自行动。”
梦华道:“我只是个力量微薄上仙,肯定不会明着来。。”
“伤药来了。”若雨将两瓶要递给他,吩咐着:“这两个瓶子里的都是上好的伤药,五个时辰服一颗,不可贪快贪多。”
“多谢。”他接过瓶子便要离去。
若雨不解道:“上神,我看你的元神好得很,是谁要用伤药?”
“一位生死之交。”白无晔缓缓地抬起手,看着手中的簪子,隐忍已久的眼泪,就那样毫无过程地淌了下来,沾湿苍白的长指。
怎么、怎么就哭了呢。
关于簪子的这段记忆,让他忽然记忆起琉璃泪的事,是他亲手将自己心口的灵丹挖出来,戴在梦弥子的胸膛。
他感觉到指尖温热的东西愈来愈多,它并不温暖,甚至还掺杂着无法忽视的苦涩。胸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的心绵绵长长地泛起疼痛的涟漪,那种疼痛愈来愈剧烈,到最后竟疼得无法呼吸,无法再唤一声她的名字。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他的视线愈发模糊,酸涩的海水混着泪水倒抽入喉,他猛地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仿若一具空壳。
有深爱者,必有和气。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他遇到了她,与这尘世萍水相逢,她肯为他生死不渝、倾尽孤心,那么,黄泉碧落,江湖飘落,他都愿意倾心相从、不虚此生。
然而那个曾经爱他爱到疯狂的人,早已狠下心葬送这段感情。
何老在后方看了白无晔良久,离去之前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白无晔甚至没有听到何老所言,始终瘫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