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老离去良久之后，白无晔才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记忆少得可怜，他一件件砸碎屋内的东西，尝试去找回记忆。可终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抬头透过窗牖，看到君洛洛带着黑兕候在九极的结界外头。
君洛洛见白无晔轻飘飘地走出来，忙作揖道：“请上神帮影玄恢复人形。”
“好。”白无晔的唇齿开阖了一下，他无力多言一个字。
略一挥手，冷冷灵力包裹之中，影玄黯色的身影缓缓淡出，他凛凛神韵，又缓缓露出三分笑意，对白无晔亦是恭敬作揖：“多谢上神。”
“影玄，你终于变回来了，你的伤怎么样了？”君洛洛忙去检查影玄手上的修学印之伤，见伤口依旧没有完全愈合，慌道：“我再带你去医馆看看。”
“已无大碍，不必惊慌。”影玄还是经不住君洛洛拖曳，在离去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了下白无晔：“永荒的红萍姥姥可以帮你寻回记忆，想办法将她带出来。”
两个人风风火火而来，风风火火而去。
白无晔音嗓沙哑一声：“多谢。”
他又何尝不知红萍能够帮他，可天道有理，他已是上神之身，永远都别想进去永荒。他蓦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缓缓闭上眼，为这孤寂大陆上空虚的美好，默默流下泪。
星子寂灭，夜幕低垂。
梦弥子再次被关入卜天坛，然而这次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丹田处传来一阵阵刀绞般的剧痛，浑身都万般沉重，嘴角流出鲜血。
寒冷沁入骨髓，阵法中弥漫着淡金色的梵文，她全然忘记刚刚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迷迷茫茫地走过琼树玉林。
她在淡金色的雾气中看见一片雪白的湖，白发苍苍的何老坐在湖边，白泽屈腿跪在他身旁。
何老的手往河中捞水，他全神贯注，竟从湖中捞出雪白丝绸般的水，执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刀，不过几下，轻盈的水流在他掌中跳跃。
梦弥子一步步靠近：“何老，我怎么会在这里？”
何老周身散发着炽热的金色光芒，灰色的衣袍展开，随着气流浮动，似雾似风，他缓缓言语：“我也没什么本事了，用术法将白泽带过来，你们走罢，离开九重仙山。”
“连您也赶我走……也是，我会伤害白无晔，您留不得我。”
白泽振动单翅，它贴到梦弥子的身旁，用柔软的身子轻轻蹭着她，示意她跟它走。
何老瞥见梦弥子手上的修学印，又一声催促：“走罢。”
梦弥子的心咯噔跳，仿佛有什么捶打，一下又一下疼得很，令她站立不稳后退一步，方以手支撑上白泽的身子，沉痛坚定一声：“我走……”
落语，她翻身跃上白泽的背，破开雾气离去。
何老像是终于放下心头的石头，叹了口气，闷头剪手里的水绸。
——走吧，都走吧，缘起缘落，方能缘尽缘起。
梦弥子逃离卜天坛的事很快就被人发现，然而竟无一人去追捕，白无晔下令仙界谁都不许动她，他在水镜中看着她，一路逃到九紫霄。
仙界再次回归平静，溪芸山、无尽海再无魔族骚扰。九重仙山的君掌世依旧当着他的尊首，忙碌搭理九重仙山上上下下事务。陆霜儿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她要将陆湘儿犯下的错一一弥补。何老依旧教着悬云峰的弟子，夏来纳凉冬来烤火。
改变的是陈勾，他虽大仇已报，自己也因此失去双手，被君洛洛和影玄带离天径后，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以及一些微不足道之处，好比如吞吞在睡前，会在身旁放一些好吃的。好比如君洛洛和影玄，几天后同何老辞行。
也比如铜儿和桎梧，闲来无事时会陪着白无晔从九极远眺九紫霄的方向。
青冥长天，月明迢迢，九紫霄就如一片幻海，空灵又寂寥地悬浮在永荒之上千年万年。
四周太过安静，唯有柴火噼啪。偶尔飘落的几片紫荆花瓣混入沸水中，同它们一起被炉火蒸烤。
君洛洛和影玄头一回来到九紫霄，也毫无例外地被此处的景致震惊，仿佛淡薄美好，却又荒凉至极。
“你们怎么来了？”梦弥子的睫毛微微抖了抖，看到化作人形的影玄，淡淡一笑：“白无晔把你变回来了。”
“我来是给你这个。”君洛洛抬手，一只桃子赫然出现在她手中。
君洛洛的眼底划过一抹微不可见的无奈：“你都在九紫霄大半年了，人界已经入秋，你曾答应过我，要在每年结桃子时要一同祭拜我娘。”
梦弥子的目光变得淡漠又寂寥，无法形容，她缓缓接过桃子：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我来九紫霄已将近半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
冰冷的指尖倏然触及君洛洛的手，她有些担心：“为什么不回九重仙山？白无晔上神一直在等你。”
“落落，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兄长。”梦弥子眨了眨眼，眼皮虚浮得难受，凉凉道：“他陪伴了我前世今生，还同我说，他即便弃了这全世界，也不会弃我。可是后来他死了，灰飞烟灭。”
君洛洛忽然醒悟过来，微微一颤：“是晨曦吗？”
没有回应。
君洛洛却明白了，真的是晨曦。
影玄大约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对君洛洛道：“估计她还在生白无晔的气，要不是白无晔拿无光剑对着晨曦，晨曦不会死。你就让她一个人在九紫霄待着，哪天待够了自然会回去。”
时过境迁，梦弥子倒是觉得影玄说了句没那么难听的话。如今的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躲在九紫霄。
君洛洛自知安慰不了梦弥子，便道：“弥子，我想不了那么多，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可若是今后你不想待在九紫霄，亦不想回九重仙山，可以来江州找我和影玄。”
影玄道：“落落打算陪我去江州，凭着黑白玉玦去寻找我的身世。见到铜儿之后，我的记忆恢复了些，当年我和铜儿从洞庭出来，受到魔气侵扰才变为黑兕，我一路往洞庭逃，没想到才过了江州，便坠入渤江。”
“影玄不知道他是如何化作人形，中间又经历了什么，我想陪他去江州寻找，之后定居在那里。”君洛洛言说着，将无用之用用术法变幻出来，放在梦弥子身旁：“这个还给你。”
——这可是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从黑市上好不容易寻来的宝物。
晨曦稍一运气，剑柄上便生出流光剑身，夜幕之下泛着淡紫色的光芒，妖冶至极。他转身，将手中的剑抛向梦弥子——
“弥子，接着。”
那凉凉润润的嗓音仿佛再次响起。
她缓缓握上无用之用，在君洛洛和影玄离去之后，使劲闭了闭眼，努力忍住奔涌而来的泪意，感觉眼眶都变得滚烫。
她最爱之人，杀了她最亲之人，连愤恨都变得卑微无助。
过去的岁月里，她能够留下的记忆实在越来越少，大部分的光阴，都不知不觉流逝在指掌间。
她想过，或许这便是代价。
清池中的人，容颜如昔，长发如墨。
她想，再与他重逢那天，这流失的岁月，要如何挽回。她还可以同他讲那些不好笑的笑话吗？还可以带着他去九紫霄治愈受损的元神吗？可她渐渐害怕，那个曾经爱他爱到疯狂的人，是否早已狠下心葬送这段感情。也渐渐明白：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
……
九紫霄之下的永荒。梦华捡了些枯树枝，生起一堆火。
黑暗降临，广阔的荒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亮点。火光不够大，只能照亮附近，周围安静得诡异，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火星燃烧声。
红萍忽然褪去斗篷上的帽子，若有其事道：“是时候带你们离开永荒了。”
若雨疑惑：“我们已经在蛮荒连续跋涉半年有余，当真有路能离开此地？”
“我们要相信红萍姥姥。”梦华倒是信心十足，与其留在那破屋子里漫无目的过日子，出来走走也好。
红萍缓缓抬起拐杖，竟露出海水纹案，碧波般的灵力自拐杖末端流出，触碰到不远处的透明结界：“自然是有的，只是比较远罢了。没有人会花大半年的时间在一片荒芜之中寻找出路，他们也坚持不了这么久，才成就了永荒有进无出之名。”
她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令人看不懂的笑容：“走罢，九重仙山有个糟老头子在等着我回去，还有那健忘的上神，我得同他好好谈谈。”
……
……
一个月后。
“喂！你们都把我忘了吗——”
良辰愈发不满，站在九紫霄的边缘，对着繁华阡陌红尘呼喊。
自从他被派来九紫霄当土地仙，就再没见过除梦弥子之外的活人。想他曾今也是服侍过人界太子，怎就一步步从白泽灵池沦落到九紫霄。终日里只能靠逗梦弥子取乐，快要憋闷而死。
忽而有飞鸟掠过九紫霄，良辰欣喜着追逐，他跟着鸟儿奔跑，却遥遥地看到九紫霄的紫荆花丛多出了一个寡淡的身影。
飞鸟还巢，夜凉如水，终于终于，在所有快乐坏死的前一刻。
他拂了拂衣袖，走到她身边坐下。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