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离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着婴孩儿,与这小异类共享着自己宝贵的体温。
夜色虽然浓重,但对于他的眼睛来说,并没什么妨碍,他望着不远处开始流泻的山洪,知道要不了多久,越涨越宽的河水就会延展到这个小草棚里。
身边的婴孩儿闭起眼睛开始昏睡,虽然外面雨声嘈杂,但是秋离敏锐的耳力,依然可以清楚地听见这小异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犹豫地低下头,心中有些纠结,过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山洪奔流的小河边,暴雨中摇摇欲坠的草屋里,忽然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
过了良久,荧光黯淡下去,草棚里钻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他臂弯里还抱着个花布包袱,男人解开外衣将包袱紧紧裹进怀里,然后,毫不迟疑地冲进了雨夜中。
最近的医院在十五公里外的县城,秋离感觉到怀中的婴孩脉搏已经弱到不可察觉,登时心急火燎起来。
他屏息探了探自己的内力,变化人身之后,还有一些余存,若是全部用在双腿上,大约五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那家医院。
当下不再迟疑,将气息下沉,身形在雨中疾驰而去,数分钟后,浑身湿透的秋离冲进医院的抢救室,高声叫道:“医生,救命!救命啊!”
“患儿严重失血,面色青白,怀疑脑部缺……”
“体温低于三十六度,心跳五十五,准备输血……”
“心肺功能差,已经没有自主呼吸,上呼吸机……”
秋离颓然靠在墙上,那种熟悉的寒冷,又从身体中某个不知道的角落苏醒,汹涌而来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一时间他冷得牙齿都打了颤,身子也蹲了下去。
他感觉到人气包浆已经完全溃散,刚才又消耗了过多的内力,自己已经快要稳不住人身了,于是强自挣扎着站起身疾速向着医院大门口走去。
走过了长长的走廊,走过了宽敞的大厅,他的脚刚刚迈出医院的大门,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骚乱。
“快点,快点……孩子没心跳了……”
“大家接力做心脏复苏……”
“谁出去跟家属报一下病危……”
“不行了……停止抢救吧……”
秋离的脚步戛然停住,像是有双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捏住了他的心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在草棚里,婴儿那个虚弱的笑容,像一朵花在缓缓绽放,他低下头犹豫片刻,咬牙转身又向回跑去。
抢救室里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那个小异类安静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息,苍白的手臂上还插着输血的管子,秋离反身锁好门,冲到病床前,将输血管的另一端插进了自己的脉搏中。
泛着荧光的橘红色血液汩汩地流淌进婴孩的身体中,不一会儿,孩子原本青紫的脸恢复了红润,当秋离重新听见那小小身体里传来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时,终于松了口气。
他拔了两人的输血管,握在手中运起妖力,瞬间将其焚化消失,然后替孩子盖好被单。
正想着要不要从窗户跳下去离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低头望去,见婴孩已经睁开了眼睛,白胖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时间转眼过去了六年,依旧是十一月,一家快餐店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梳着两个小辫子的六岁女孩儿正抓着几根手指粗的薯条往嘴里塞,嘴太小,番茄酱都挤在了嘴唇上。
她对面坐着一身黑衣的秋离,见状皱着眉抓起纸巾边为她擦拭边轻声道:“慢点吃,看你弄了一脸,这么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嗯?我做的饭又有营养又好吃,你吃起来怎么那么费劲儿?”
小女孩扁嘴,咽下嘴里的薯条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指数道:“西红柿炒菜花,烧茄子,青菜排骨豆腐汤,你就会做这三个菜。我吃了五年了,再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么吃吧?”
她神情严肃地望着秋离道:“真的,你是时候学几个新菜了!”
“知道了。”秋离无奈地瞥了女孩一眼,继续为她擦着脸。
女孩笑起来,用两只小胖手捧着圆圆的脸,望着秋离声音甜甜地道:“爸爸,我为什么叫暖暖?”
“告诉你好多遍了,怎么还问。”
“我就是想听你说,我老想听你说这个。”
秋离忍不住嘴角上弯,整个五官的线条都柔和了起来。
他用手揉了揉女孩胖胖的小脸,轻声道:“因为爸爸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个叶子都落光了的秋天,天上下着雨,爸爸还遇到了一堆麻烦事,当时觉得好冷啊,简直不能忍受了。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你,你对着我笑,那个笑可真好看!爸爸忽然就觉得暖,暖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所以就给你起这个名字了啊。”
暖暖不满意地挑着小眉毛,探过身子来道:“还有呢,你没说完,上次还说了别的。”
秋离捡起餐盘中,被女孩咬剩下的食物继续吃着,漫不经心地道:“我还说了什么?”
暖暖使劲地举着自己的小胖手,严肃地道:“你还说,我是个有魔法的小孩儿,只要我握住你的手,你就再也不觉得冷了。”
秋离轻笑,使劲点头道:“对对,暖暖是个有魔法的小孩儿,这么重要的一句话怎么忘记说了。”
他站起身为暖暖穿好粉色呢子大衣,戴上毛绒绒的手套和帽子,然后抱着她过马路来到玉镜大街里一所幼儿园的门前,交给了在门口等候的老师。
看着暖暖一边挥手一边跟着老师跑进自己的班级,他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秋离,别来无恙啊!”
秋离一怔,猛地转身,神情顿时如临大敌,他身后站着的是个四十岁左右,一脸络腮胡子的矮胖男子,正是六年前为他做人气包浆的刘老板。
刘老板笑得如春风般和煦,“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怎么的,你答应要为我办三件事,后来为什么不告而别了?”
秋离见街上人来人往,转身向着旁边一条偏僻的小胡同走去,刘老板紧随其后,咄咄逼人地接着说道:“当年你来我的诊所一直不肯露出妖身,是为什么?你的人气包浆破损了,不回来补救重做,又是为什么?”
秋离依旧不说话,却加快了脚步。刘老板的声音里透着些兴奋,“你是怎么把那小丫头救活的?当年我已经抽出了她体内所有的精血元阳,华佗在世也救不了她。”
听到这里,秋离突然停住了脚步,刘老板跟得太紧,差点撞在他的身上。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尽头处的拐角,四周除了围墙并未有院落,也没有行人。
“多少钱能让你彻底忘了我和这孩子?”秋离冷声道。
刘老板大笑,“钱?多少钱也不能和你的秘密相提并论!”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有一根寸许长的金色毛发。
“这是当年你离开时,我在手术台捡到的,因为好奇就随手放在瓶子里收着,直到三个月之前,我看到了一本古书,这才明白,自己当年错过了一个多么稀罕的机缘。
“为了补救,我可是花了不少的人力物力,还好,终于让我重新找到了你们。这回我也不让你做三件事了,就一件,一件就行,你只要给我一半你的……”
秋离目光中满是冷冽,“我知道你要什么,这么多年来,所有的人都想跟我要这个。”他摇摇头,“你居心不正,做事有悖天理,我不会给你的。”
刘老板收起笑容,换上付恶狠狠的表情道:“别逼我撕破脸,你宁可冒着损害灵元的危险,每日超剂量服用‘褂讪散’来固化人身,也要亲自养育这个小丫头,这孩子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不言而喻。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虽动不了你,但是有手段,让这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秋离的神情虽冷,但一直都很平静,此时听见刘老板这句要挟,忽然间神情大变。
“你敢!”他缓缓抬头,一双眼睛里精光暴显。
热闹的玉镜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有几个路人忽然听见不远处偏僻的死胡同里传来一声惨厉的惊叫。少顷,秋离神情阴郁地独自出了胡同口,径直走回到幼儿园里。
“老师,我家里有急事,要把孩子接走。”秋离有些急切地对着接待室里的老师道:“麻烦您赶紧把暖暖带出来。”
老师应了一声走进教室,过了好一会儿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声音里带着哭音:“暖暖爸爸.....不好了,暖暖不见了,教室里、玩具室、操场上全部都没有,怎么办啊!”
秋离一惊,缓缓转身只几步,瞳孔瞬间扩大变成了血红色,他站在幼儿园的门口,从兜里掏出个蓝色的琉璃瓶子,咬下盖子吐出去,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在自己的嘴里。
他站在纷乱吵嚷的街道上,深深吸气,仔细辨别着各种庞杂的息泽,忽然,他的眉头耸动,转身向着高速路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个小时之后,秋离的身影出现在了郊外一个废弃的修理厂门前,他环视周围,旷野里有一栋孤零零的封闭起来的旧厂房,大门用小孩手臂粗的链条锁起。
他深深吸气,再一次确定了暖暖的息泽就在里面,于是上前奋力一脚踹在铁门的锁链上。
一声巨响,那坚实的铁链应声断裂落下,秋离大大方方推开门,毫无惧色地走了进去,向前走了几步,他却皱紧了眉头。
只见院子里如扇面般并肩站着十几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而暖暖就在其中一人的身边,正在哭泣,一见到秋离,孩子放声大哭,“爸爸,爸爸!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