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声领命,立时都行动起来,口中诵决,高抬腿轻落脚,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形,在一片念诵声中,原本狂躁的独踵兽,渐渐安静下来,鼓起的肚腹都缓缓收缩,反应也变得迟钝,任由众人脚踢手拿,不再反抗。
岳自明百多年前曾任城防司司正,护守这老城最大的阴阳阵,深谙布阵之道,边走位边思忖。待所有的人都走到了安排好的位置,他忽然间恍然,面露喜色地仰头高声道:“君知,是要做星罗密布阵吗?那阵眼布在哪里?”
报君知微笑,“我这里!”话音未落,他已经自断崖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离岳自明十步左右的位置,拧身站定后,对五师傅道,“一会儿待星罗阵布好,氤氲之气升起,你便喝令大家抛网。”
五师傅肃然躬身道:“是!”
报君知知道,山下便是稠密民居,一旦失手,独踵秽囊中的秽气四下飘散,必定祸患无穷,所以他又仔细审视了一遍,所有人站的方位都没有疏漏,这才凝神静气,将体内加持力运足了十成,周身显出耀眼光芒,朗声道:“经纶往复式无穷,星罗密布阻前行。”
四周登时狂风骤起,山谷中隐约显现出滂沱之气。
五师傅看得清楚,正是这个时机,连忙高声喝令道:“大家撒网!”众人不敢怠慢,一齐将手中百结网奋力抛出。刹那间,狂风消失,所有的百结网连接成一副巨大的,闪耀着白色光芒的星罗大网,兜头就罩落向山谷。
谷中的独踵兽们突然感应到了强大的术法之力,都被惊吓得重新躁动起来,这次一大半都疾速鼓起了肚腹。而此时那星罗网还未完全降下,众人一见这境况不禁大惊失色,喊叫声连连。
电光石火间,报君知眉间一蹙,疾速单膝跪下,猛地一掌击在地上,高声喝道:“寿阳堂上催花令,千枝万叶莫凋零。”
在他手掌击中地面的瞬间,众人只觉耳边响起巨大轰鸣,一层白色烟尘在整个山谷的地面震荡开来,地上死气沉沉的干藤枯枝突然一齐如蛇般蠕动昂起,竟将可以够得着的独踵兽全部缠裹住,令它们无法抛出秽囊。
便在此时,星罗棋盘网完全降下,严密地罩在了山谷的地面上,独踵兽们发出刺耳的尖厉叫声。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由强转弱,渐渐全无声息,所有的独踵都陷入了木僵的状态。
角山巫
幽峨峪中混乱的局面暂时被控制住,但众人都知道,星罗棋盘只能撑住一昼夜,之后术法消失,所有连接在一起的百结网都会散落,一起缩回成核桃大小,那时依旧难免独踵兽四散吐秽的祸患。而之前所有爆裂的秽囊已经融入空中无法收回,已经随风四下飘散。
在山上折腾了几个小时,大家一起回到堪舆街时已经是下午,五师傅亲自给受伤的弟子拔了毒疗了伤,回到天井时,见岳自明与念白正围着报君知,问询幽峨峪中独踵兽的处置方法。
五师傅眉头紧锁地走过去道:“今天遇到的这些独踵兽,我看着有小一半还未长成,幸亏自明与念白去找烛蛇把这东西提前给翻腾出来了,不然再过些日子,个个都发育完全,进入求偶期,一个个都把秽囊吐出来,而咱们全不知情,山下受害的人,可不知道要有多少了!”
岳自明道:“老城地下灵元之气旺盛,容易大量滋生秽兽是肯定的。但是最初的建造者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布置了足够压镇污秽的灵器,这幽峨峪里摆放的是当年从皇宫搬来的玉盘日晷,王者之气深重,十分厉害。
“其自身灵力,压镇消融这些独踵,绝对富富有余,怎么可能让它们滋生了这么多出来?当年老城里所有安置的灵器都由专门的角山巫看守,官封职位,我记得守护这玉盘日晷的是四品屯骑校尉,复姓左丘。”
报君知沉吟:“看这情形,日晷十之八九是有了什么损伤,要找到左丘家现任灵器护卫来问清楚。”
五师傅听见这样说,忙道:“在我们堪舆街里有个角山巫世家,是负责守护街中四角脊兽的,老年间职任四品司律中郎将,复姓端木,与左丘家是世交。”
他转头问念白,“你以前老追着人家玩儿那个姑娘,住在西街九院里,杏核眼,瓜子脸,跟小星挺要好的那个,找她来。”
念白叫道:“端木颜?呃……等着,最多五分钟。”说着奔出门去。
众人等了不大长的功夫,念白便风风火火地拉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回来,大约是路上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端木颜的神情十分凝重。
报君知又将今日在幽峨峪发生的一切详细给她讲述了一遍。端木颜登时神色大变,声音都发了颤,“玉盘日晷的确有损坏,我是半年前去给左丘伯伯送葬时发现的。我们角山巫可以感应到灵器的息泽,当时我发现小莹的身体里面有浓重的灵器味道,很惊讶,一再追问,她就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当时小莹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尽快修复日晷。后来我一直害怕,就在街里找了几个叔叔伯伯推算,他们都说所算之事大吉无虞,而这事儿对小莹来说又是性命攸关,我就……就替她瞒了下来。可我没想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这都……是我的错。”
报君知见她急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温言道:“幽峨峪独踵秽气蔓延,大约波及方圆五十公里,如果不用玉盘日晷镇住,今天被暂时压制的那些独踵兽,就会逃离溃散。
“若是在山下爆出秽囊,凡是沾染秽气的病弱的老人、孩童,甚至是八字轻的健康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现在还有机会根除祸患,但时不待人,你若再有隐瞒,就真的难以收拾。”
端木颜肃然点头,“我懂得轻重,这就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断舍离
距离当初左丘莹给自己下六恶诅,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九日。当日,辰明朗尽了妖力去探查左丘莹身体,发现这恶诅的确无法解除,无奈之下只得住在她的家里,以术法在她身上做出禁护,以自身妖力替她抵挡随时出现的危厄。
就这么着到了月底,左丘莹因想着自己再不应诅,就会不能在辰明朗经历万钧雷霆之前替他取出金针,便不肯好好在家中待着,每日早出晚归,以求危厄快速施放于自身。
夜已经深了,辰明朗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环线上蜿蜒璀璨的汽车尾灯,心中越来越纷乱。
临近午夜了,左丘莹还没回家,今天的恶术攻击得尤为强烈,一共七次。折断的树杈、暴虐的酒鬼、路边没有盖好的井盖、失去控制的汽车……他抵挡得近乎精疲力竭。
终于,防盗门打开,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辰明朗闻到了浓重的酒气,他并不转身,只是冷声道:“明天最后一天了,你今天还能好好回来,命还真硬!”
身后传来叹息声,“你会包扎吗?我受了点伤。”
辰明朗猛地转身,看见一张委屈巴巴的脸,他的视线落在左丘莹用手捂着的手腕上,有一道半公分的划伤,正滴滴答答淌着血。
当即上前捉住那只手,拽扯着走到卫生间,按在水龙头下清洗,然后打开柜子找棉纱与药水。
“我实在有点怀疑自己的术法能力……”左丘莹颓然地任由他清洁完伤口,拽着回到客厅擦药,无奈地道,“一个月了,每天实打实地遇见好多次危险,但竟然都没真的伤到过我。难不成,真正的杀招都留在了最后一天?”
辰明朗瞪了她一眼道:“没伤到你,那这手是怎么回事?”
左丘莹讪讪,“喝多了酒,进楼道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手蹭墙角了。”
辰明朗气结,查看了一下伤口并不深,但是这么长估计会留下伤痕,于是在涂药的时候暗中运上了些妖力,帮助伤口弥合,然后低声道:“你又喝了多少酒?”
左丘莹觉得头有些昏沉,将身子靠在沙发背上道:“明天就都了结了,喝点酒庆祝庆祝!”
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今天想着,一切都挺圆满,尤其最后这段日子,还能让你陪着我,真不错……只是可惜,有些话还没说透。”
辰明朗望着她,“想说什么?说吧。”
左丘莹低着头,良久轻声道:“中了迷情符是什么感觉?”
辰明朗的动作有片刻的静止,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然后就在腔子里这么忽忽悠悠地半悬着,不能放下。
左丘莹轻笑,“你不会那么小气,连我临死前的小好奇都拒绝吧?”
辰明朗的心忽然就一疼,他深深吸气,表情淡然地道:“告诉你也没什么,像是整个人都糊涂了,觉得所有的事都不必细想、不必计较,怎么着都行。”
“很难受吗?”
“不难受。”他有些失神,“我其实有点喜欢这份儿糊涂,心里有个人,至少,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左丘莹想着那话里的意思,怔怔地道:“你经常觉得孤单?”
“也不是……”辰明朗低声道,“有一次,我看见一具荒野中的骸骨,已经破碎成了一堆。黑暗里,它的骨头上飞着几只萤火虫,那天我看了好久,第一次想明白孤单是什么。”
他终于涂完药水,将她的手放好。
“我也会觉得孤单……”左丘莹轻轻叹息,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声音极轻柔,“想起你的时候。”
她的身子忽然凑过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一点委屈,“每一次都会。”
辰明朗一惊,整个人登时僵住,手里的药瓶滑落在了地上,窗外此时响起寒鸦嘹厉的凄鸣,如利刃划破静谧的夜空。
他叹息一声,伸臂将那已经醉得软软的身体拥进了自己怀里,心中充满了夹杂喜悦的酸楚,眉头微微颤动,忽然间运起妖力,左丘莹的身体缓缓萎顿下去,陷入了昏睡。
辰明朗长久地凝视着怀中人,用手抚着她的眉眼、脸颊,眼神温柔,轻声道:“我没有中过迷情符,因为你父亲知道,以我的修为可以很容易挣脱符图制造出来的迷乱。所以,他把迷情符下在了你的身上,又将意乱情迷的你与我关在一起一个月,让我……真的爱上你.”
他笑起来,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吗?第一次见到你,我觉得你好看得,能让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那一个月,你给我的感觉……根本无法抵挡,更何况我……也没有想过抵挡……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从没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