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如火一般燎在三生殿前的木阶上,作为业世大寺的正堂,此殿重檐黑瓦,蔚为庄肃。一个干枯的老人跪坐在正殿的蒲团上,拨弄着一串金色的念珠,对着神像冥想。说是神像,却只是三个人形的门洞,深深凹陷在殿内深处粗糙的花岗岩石壁上,隐隐散着不知深浅的黑晕,和大殿内金碧辉煌的彩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闷热得另人窒息,冥想中的老人却如黑冷的门洞般,丝毫看不出燥热的痕迹,就像这殿内的所有死物一般,了无生机。一缕垂下来的灯穗悄然抖落了几粒灰尘,恰巧落在了殿内人的眼帘上,眼睑有些痒,微微动了动。老人睁开眼,呆滞地看了一眼殿顶那镀着金芒鱼化蟠龙的藻井,缓缓站了起来,佝偻着身子向门外走去。
一个精壮的少年正跪在殿门槛外的木阶上擦拭着地板,听到老者的脚步声,少年忙不迭地站起身,也顾不得脏,用手中刚揩完地板的抹布胡乱抹了一把早已被汗浸湿的脸,爽声笑道:“寺尊修好。”
老人目不斜视,充耳不闻一般走下台阶,趿着一双木屐继续前行。快走到拐角处时,老人开口撂了一句:“战珀,勿将汗滴到木阶上,亵渎了宗神”,方才转过拐角,不见了踪影。
阶上少年一愣,慌忙躬身行了一礼,粗声说道:“是!”,直至老者已离开颇久,才扬脸起身。一只孤鹭仿佛受到了惊吓,从殿前的枯木丛中扑腾了出来,直冲着少年的脸顶来。少年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右边的盲眼,使劲挥了挥手臂,逼的那鸟呱嚎着嗓子挣扎着从少年的头顶掠了过去,越过大殿的屋脊,不见了踪迹。
少年苦笑,喃喃自语道:“我的脸果真丑到连畜生都不忍看了么?”
他有些恍神,忽然想到,仿佛也是一个正午,那个女孩拿着把乌黑粗糙的匕首,怎就轻松割开了崖壁上那只魈隼的窝巢?魈隼发了狂,女孩从崖壁上坠落,自己伸手去接。那畜生却不依不饶,霹闪着火花俯冲了下来,想是要报复已经晕厥过去的女孩。自己想赶走它,却惹得那畜生更加狂暴,猛然间,尖锐的鸟喙戳进了自己的右眼,差点疼晕了过去。他死死掐住鸟头,将它甩昏在了地上,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奔出了那里......
“夜颜知道你是怎么瞎的么?”一个声音从大殿廊下的荫蔽处传来,打断了战珀的回忆。
他看着一个蜷缩的人影露出了脸,嗔怒道:“岚谱,你猫在那里干什么,唬我一跳!”
岚谱不理他,戏谑道:“那只孤鹭又不是魈隼,你怂什么?”
战珀耸了耸肩:“讲怂,您是祖宗。也不知是谁在宗门拣选那天,偷偷掰断了不夜殿的木刻,藏在怀里才敢跳下龙门潭。”
岚谱笑道:“别扯开话题,你还没说夜颜那丫头知不知道你为了救他,弄瞎了一只眼?”
“她不知道。”
“为何不说?”
“说了又如何,她又不可能还我一颗眼珠,既然如此,何必让她挂怀。”
岚谱笑了笑:“你倒是想得开。”
战珀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天在竹筏上,你为何推梅簌入水?”
廊下少年微微愣了一下,复又微笑着说道:“你看见了?”
“当时我就站在你身后。”
“我知道夜颜随身带着匕首,我只是想让她割开捆绑竹筏的藤条罢了。”
“那你直接开口对她讲就是,何必还要推人下水?”
岚谱脸色微赧:“你忘了,那可是宗门拣选,也许那只筏子是测试生徒的工具,也许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入宗的资格,宗门的想法谁又能参透。”
战珀摇了摇头,依旧不想放过这个话题:“我不明白,那你为何还是做了?”
“不死人总是好的。”
廊下少年眨了眨眼,狡黠地冲着槛外人扮了个鬼脸......
战珀知道自己长得丑,从小就知道,因为别的孩子都呼朋引伴,只有自己始终孤零零的。但他从未真正在意过自己的相貌,反而喜欢躲在角落里,去欣赏他目之所及的一切美好。他有时会赞美造物主,世间怎么会有这些钟灵毓秀的人儿给他欣赏。即便那天他因为偷看那个逮魈隼的女孩生出了意外,也从未停止对这世间的憧憬。估计造物也是对这个没心没肺的花痴软了心肠,丢给了他一个聪明会闹的玩伴,他才不至于活的太过寂寞。
虽然只有一只眼,但少年很满足,因为他知道这只眼给了他不满足的可能。他想用这只眼去看遍世间的美好,方不辜负造物的恩赐。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造物主给了他一副畸零人的皮囊,可以站在槛外遍览世间扰扰,默默地憧憬着那扇铜门外的无限。是的,那是他的野望,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跨过那道槛,越过那扇门,将所有的欲望征服。
凤凰欲飞,只待来日......
又是一个正午,战珀努力地擦着三生殿的木阶,他看着锃亮的地板,有些满意,站起身舒缓了一下魁梧的腰板。一阵凉风从廊下吹过,隐隐已有秋意。他听见了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从殿门处响起,知是修尊冥想完毕,要回去了。少年抹了抹微汗的脸颊,从容地理了理衣角,很是自然地向着走出殿外的老者躬身行礼。
老者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充耳不闻,而是冲着少年缓缓走来。战珀有些惊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老者停住脚步,捻开手中的念珠,拈出一颗金色的珠子递给少年,道:“放入你的右眼,至于以后能不能再看得见,就是你的念途机缘了。”
少年有些激动,颤抖着捧过那颗珠子,连向老者道谢。老者摆了摆手,依旧趿着木屐去了。
战珀出了寺门,来到了观泪湖边,双手掬了一捧清凉的湖水,胡乱洗了把脸,顿时清爽不少。他拿出那颗金珠,撑开右眼的眼皮,缓缓将珠子塞了进去。一阵剧痛过后,右眼渐渐生出一股暖意,仿佛眼眶和眼珠正在为他们的团聚而欣喜。战珀高兴了起来,欢叫着奔跑在湖沿上,不知疲倦。
湖边少年过,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