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欢愉,争先为中年男子祝贺。
人群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用簪子簪着发束,手里捏着一把折扇,腰间佩戴着三枚玉佩,行走间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没事儿吧?”男子蹲下身子,打开折扇,为清照挡下来往之人倾撒的酒水。
清照抬起头,有些泪眼婆娑,看到这么一位翩翩公子,似乎委屈就更多了些。
紧接着又走出一位少年,看装扮也是行了冠礼,华丽的衣衫,耳垂边挂着一枚吊饰,上前同样蹲下身子,开口道:“你没事儿吧?”
“我们之前柳梢大街见过的,那年元宵佳节”看着清照眼里陌生的眼神,这位少年赶忙开口道,“你忘了,我叫轮台,‘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的那个轮台啊!”
那一年元宵佳节,少年少女的第一次相见,相互间的打趣之语。
“你是?”少女转向依旧在为自己遮挡洒落酒水的少年。
“南郑!”少年轻声开口道。
“小姐!”身后一位嬷嬷赶忙上前,将清照拥在怀里,很是心疼的道,“小姐不怕!”
人群中那位与清照有婚约少年只是安静的看着,自顾自的饮酒。
作为主人的中年男子被众人簇拥着,频频敬酒加上溢美之词,让这位男子有了些喜悦,心里那处柔软之处让他有些怜惜自己的女儿了,毕竟那一段姻缘的美好始终是他这一辈都不曾忘却的,虽然伊人不再,那位女儿却继承了她的音容笑貌,十五年来都不曾见过几面,只要是见过了便始终萦绕在心头。
“请李侍郎为女儿赐字!”身旁同为礼部官员的同僚酒过三巡后,脸上有些醉意,似乎想到了笄礼的最后一项仪式,便高高的举着杯子,大声的喊道。
“赐字!”簇拥在身旁之人也是跟着起哄道。
李侍郎心思百转,端着杯子真的思考了起来,之前确实不曾想过,但是作为饱读圣贤之书的礼部侍郎,一个‘字’自然不再话下。
字‘渔阳’,就在昨夜他还梦到过她,‘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应景!
字‘云中’,第一次他与她相见,‘天鹅引路,云中生城’,追忆!
字‘松照’,夜空下两人相约,‘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美好!
李侍郎脑袋里闪过无数的美好,想出了好多个‘字’,但是当他透过人群看到跪坐在场地中间梨花带雨的清照,身旁蹲着两位翩翩少年后,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是清照尚在闺阁之时所做的诗词,一时间为世人所诟病,纷纷批其为淫词,这让他这位身兼礼部侍郎的父亲脸上下不来台,尽管潇湘国温庭筠温大词人亲自点评为‘少女情怀总是诗!’,也不曾让他这位父亲好受一点,此刻围绕在他身边的两位男子便是最好的印证,她生性淫!为什么?她明明有了婚约,身边却还围绕别家少年!
再看到正在抱着她的那位嬷嬷,如此保守的穿着都能看到她的脖颈上、脸上与手上处处的疤痕,紧紧抱着的双手上鲜血依旧在流淌。
这更加让这位李侍郎怒火中烧,坊间、江湖传闻,清照的母亲与一位江湖人有情愫,不清不楚,后来更加以讹传讹说如今的李侍郎被带了绿帽子都不自知,尽管他亲自做过滴血认亲等等所有印证,结果是清照确实为自己的子嗣,只是众口铄金,让他感觉到无力,后来那位江湖人的仇家纷纷将矛头转向清照,各式各样的刺杀,无时无刻的行刺,让世人都越发相信这位清照姑娘就是那位江湖人的种。
种种念头一瞬间出现在李侍郎的脑海中,怒火中烧,愤懑至极,一连饮下烈酒三杯,大声的喝到:“吾女,赐字‘红袖!’”
原本喧闹的偏堂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在儒家执掌朝纲的潇湘国,在‘三从四德’的世俗下,那儒袖长裙倚栏杆,红袖轻扬卖风尘的女子最为儒家所不耻,潇湘国最大的一座妓院,便叫做‘红袖招’。
何等仇恨,身为老儒,位列九卿的礼部侍郎,竟为自己的女儿赐字‘红袖’!
众人回过神来,有些悻悻然,脸上带着勉强的欢愉,纷纷坐回到自己的观礼席上,出入官场数十载都不曾像今天这般接不上话,官场上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三寸不烂之舌头此刻竟有些发麻。
端坐在主宾位置上的妇人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微笑,身旁作为赞者的女儿则是一脸的嘲讽之色,毫不掩饰。
众人都安静的坐下,两位少年被自己长辈扯回,容嬷嬷想站起来反抗却被人拉了出去,此刻有只剩下清照一人,刚才场上的欢愉属于大家,而现在的孤寂却只属于她,像是又一束光明晃晃的照着她,偏偏那么阴冷的月光还非要照进她的心田,让人绝望。
‘情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被读书人成为‘小雅’,‘摘莲红袖湿,窥渌翠蛾频’被读书人成为‘小调’,‘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倚春风相对语’被读书人成为‘小风月’。
就连红袖招的风尘姑娘都起个‘明月’‘紫雪’‘月卿’的雅致名号,侍郎府里的小姐竟赐字为‘红袖’。
应该算得上潇湘国一怪了吧,这个话题定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的笑语。
“李侍郎!”一个响亮的拍桌子声,有人大喝道,“太欺负人了!”
“哦?是嘛”李侍郎不以为意的盯着这位瓜噪的管家。
“李大人确实有些不讲究了!”管家身后一位魁梧的老人起身,腰间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脸上的疤痕不比清照身后的那位嬷嬷来的少,声音极其洪亮的说道,“李大人败坏自己女儿的名声确实不妥!你别忘了,我们两家是有婚约在身的!”
“钟离大将军!”李侍郎慵懒的躺在自己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杯翠绿色的美酒,开口说道,“我没忘啊!”
“这赐字的事情确实为自家长辈来做,要不您来?!”
“你!”被称作钟离大将军的老者指着李侍郎大喝道,“这道婚事是皇后娘娘亲自赐婚的,十五年前你府上实力羸弱,我们钟家都不曾拒绝,真心实意的再等清照丫头长大,打小就将其作为儿媳来看了!你今天辱她清照,便是辱我钟府!”
“辱了,又能这样?!”
“你!”钟离手里紧紧握着那柄长刀,刀鞘已经有些脱离刀身,一股子行伍出身的气势爆发,像是要视死如归。
身旁的少年郎袖子里出现一把袖珍匕首,默默的站着。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李府的护院人纷纷跑过来,将手里的长枪一横,随时等待主人的发号施令。
似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身旁的众人赶忙起身,上前劝阻。
“拜谢父亲赐字!”清照依旧跪在地上,上前行五体投地大礼,大声的喊道。
声音果决清脆,似乎还带着决绝,让众人惊愕。
“清照丫头”钟离无奈的叹息道。
“拜谢观礼众人”清照起身,向着观礼席方向行五体投地大礼,依旧大声的喊道。
“钟老爷子,怎么说?”李侍郎轻描淡写的晃动着琥珀杯中的美酒说道。
“拜谢!”清照起身以儒家之礼深深的作揖,然后按照笄礼的仪式,慢慢的退回自己的东房。
主宾座位上的妇人起身说道:“感谢各位繁忙之中来参加吾家女儿的笄礼,笄礼仪式完毕,我们为观礼之人准备了礼物,请各位在返回时携带,另外同样准备了数十辆马车,亲自送各位回府!”
逐客令一出,众人皆是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名叫轮台的少年与那位名叫南郑的少年,似乎还有话要说,却被自己长辈强行拉住,退出了观礼席。
“爹”身旁少年向前慢慢的将其手里的长刀推回鞘内,随即对着自己的父亲轻轻的摇了摇头。
“观儿”钟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是看着自己幼子的表情,便也作罢。
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少年则是向着主座上的那位李侍郎作揖后带着一众人离开,不失君子风度。
等众人离去后,丫鬟们忙活着收拾物件,主宾位置上的那位正印太太则是对着李侍郎伸出了大拇指,并且冲着其柔媚一笑,百媚生。
李侍郎很解气的将手里的美酒一饮而尽,大概之后会传出今天笄礼上的种种吧,他这个被委屈窝囊的扣了十五年绿帽子的男子,终于能将风评搬回了,大概之后的众人都会说自己很有种,很硬气,很有男子气概了吧。
众人散去之后无非也是嚼些口舌,轮台与南郑也只是不忿罢了,又有谁能体会与关切这位倚门望月的少女心情呢?
清照盯着天空中的明月,发着呆,身后的容嬷嬷则是痛心怜惜的看着她的背影。
一夜无话,窗前的少女就这么看了一夜,身后的嬷嬷也看了少女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