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音碧落】
也许是太过接近天宇的缘故,高悬的月亮大得不可思议,柔和的光辉给灰黑色的地面和粗砺岩石镀上了一层薄凉的水色。
冷月下的男子容颜清俊,衣发飘拂,长袖浸染了月色,彷如透明的风。
他双手托着一支箫。
一支说不出什么材质的箫,表面有着被悠长岁月腐蚀过的百孔千疮,内里却如玉般润泽平滑。能吹出乐曲千百种,有如清风,有如山洪,有如刀剑,有如裂帛,可召唤万物,可操控生灵,可悦人耳,可夺人魂,合称为【万物玄音】,是上古秘笈之一。
而这箫,名为【旋生箫】,《上古神器录》排名第五。
缥缈空灵的箫声盘旋在无边的夜色中,婉转悠扬而缱绻绵长。
箫,是一种悲凉的乐器,而与箫为伴的人本身就有着与世格格不入的冷清和孤独。这样的人,这样的箫声,与这样的月光融合在一起,静立于夜幕长空,当真是风华绝代,飘然出世。
“哇!他就是芜澈的哥哥吗?!”寒迦躲在石山后面偷看,“这……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可我记得他并没有参加武会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七素感到疑惑。
“美是美,可终究不是我的白衣哥哥。”盈葵小声应和。
“你的白衣哥哥是谁?”七素问。
“我也还没找到他呢。”
“你说的秘密就是这个?”夏玥舞没好气地瞪了寒迦一眼。她们是被寒迦以发现重大秘密为由,溜出云烟谧林来到这里,没想到竟是为了看美男!
“对呀。”寒迦望着月倾,两眼发出仰慕的光。
“我记得之前,你可是一直把你家公子当神一样捧着的,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夏玥舞看不惯她一副花痴样。
“那是没法比的。”寒迦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就算我家公子长得跟音心一样丑,也是我心目中的神,你是不会明白的!”
“寒迦,话不能这么说。”七素却在这个时候维护起音心的形象来,“音心公子虽然貌不出众,可人并不坏呀。”
“也只有你才欣赏他。”夏玥舞取笑。
“也不是了。”七素秀眉紧蹙,“我总觉得他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你找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梦见过一个人,于是就想去寻他?”盈葵问。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像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到他……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
七素摇摇头,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
“我觉得……”夏玥舞作思考状,“暝谷护法出现在这里肯定不会有好事,我们应该去告诉羲乘少主。”
……
箫声渐歇,月倾低头问身边的女孩:“芜澈,这连音曲记住了吗?”
她点点头。
他又说:“把笛子给我。”
芜澈乖乖地奉上玉笛,她知道哥哥话语不多,他说的,照做就是了。
月倾将玉笛和旋生箫一并托起,蓄力于指尖,口中念念有词。便见淡绿光流自箫中飘出,凝聚成一个人形似的精灵,然后一分为二,分别飘入箫笛中。他把笛子还给芜澈说:“以后只要吹响连音曲,旋生箫就能感应到。”
“是不是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你,你也可以找到我了?”
他点了点头:“你已经掌握了所有曲子,就算我不在身边,你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芜澈心中一动:“哥哥,你是要丢下我吗?”
月倾伸手揉了揉芜澈的后脑,嘴角抿成一弯浅弧:“芜澈,哥哥不会丢下你。”
“那姐姐呢?”芜澈问,“你为什不愿见她?”得知月倾也来了潇音碧落,她们入了绿筑之后就打算去找他,然而他却避开姐姐把她带到这里。
月倾缓缓把手收回,没有答话。
“我知道你没有毒害了千叔叔。”芜澈牵起他的袖子往回走,“我们去跟姐姐解释清楚,然后一起找出真凶,好不好?”
月倾没有动。
以前她没有离开暝谷,不知刀剑无眼,不懂人心险恶。经过这一趟遭遇,才知道哥哥每次执行任务时面临的是怎样惨烈的血杀场面。她知道哥哥并非心甘情愿成为暝谷护法的,那时她隐约听见尊主说:想知道答案,想保你妹妹周全,只有加入暝谷。她不知道尊主指的是什么答案,可后面一句她是听清楚了,哥哥加入暝谷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她知道这并不是哥哥想要的,他想要的是自由,是无拘无束生活,就像在似水庄。
似水庄,再也不去了的似水庄。
“哥哥,我们离开暝谷吧!”她说。
月倾摇了摇头:“芜澈,哥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喂!你们挡住我了。”寒迦踮着脚尖伸手扒开挡住她的两个人往前挤,却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头。
只听“啪”的一声,她的身体就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兄妹俩惊觉转身。
“寒迦?”其他人都视若无睹,只有不知情的芜澈小跑过来扶起她,关切问:“你没摔伤吧?”
“没……没事。”寒迦慌乱地整理衣服。
“你们……”她扶起寒迦的同时,也看到躲石山后面的三个鬼鬼祟祟身影。
“啊……我们只是路过,路过。”寒迦忙不迭解释,“今晚的夜色不错呵!七素,你说是不是?”
七素没有理会她。
“不关我的事哈!”盈葵连连摆手,“是寒迦拉我们过来的,她可能看上你哥哥了。”
芜澈:“……”
而寒迦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和月倾攀谈上了。
“我叫寒迦,你是芜澈的哥哥吧?”
月倾微微点头,算是承认自己的身份。
寒迦顿时心神荡漾。
“你今年多大了?”
“除了箫,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你这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
“……”月倾。
“你照镜子的时候会被自己的容貌迷倒么?”
“你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寒迦一口气问了十个问题。
“抱歉,”月倾趁他换气的时候打断,“我们该回去了。”
还没等寒迦反应过来,他已转身携芜澈离开,天青色的衣衫与淡粉色的薄裙在风中交织,有淡淡的花香飘出,清冽疏离。
她的目光落到在【旋生箫】上,眼中蓝光一现。
不是它?那一缕魂究竟附在什么灵器上面呢?寒迦不免感到失落。
月倾的眼角余光刚好瞥见那一闪而逝的蓝,他对妹妹说:“离这个女孩远一点。”
芜澈不解:“为什么?”
月倾说:“她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抬头间,却见一个清泠泠的白色身影,站在月下,衣袂飘飞。
千慕羽。
她远远地望着他,恍如初相见,他清俊消瘦,冷漠孤傲;她灵动明媚,笑意盈盈。他身后跟着芜澈,她身边站着泠风,泠风对他伸出手说:我叫夜雪泠风。芜澈跑到她跟前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你真好看!
年少时的友情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纯粹明朗。
一别五年,芜澈长大了,泠风不在了,他成了暝谷的护法,而她在仇恨与痛苦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往的时光被撕成了碎片,心里只剩下仇恨,可是那场火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诡异,她不知道仇人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报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父母是喝下月倾送的那杯茶毒发身亡的。所以她要找他问清楚,然而他却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当时她悲愤交织,刺出一剑……
她望着他,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情愫,最终欲言又止,只说:“月倾,我是不是误会你了?”
他说:“你没有错,事情因我而起,我就是凶手。”
“?”
“是我的箫声引来了杀手。”
“杀手?”千慕羽目光一凛,“什么样的杀手?来自哪里?”
“看不清。”
“所以暝谷尊主出现在那里绝非偶然?!”
“尊主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
“那你为什么成了暝谷的护法?来潇音碧落执行什么任务?”
月倾没有回答,只说:“你们明天不要踏出绿筑,不要去力量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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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箫声还没结束之前,同样的月色下,同样被月光镀上一层水色的地面——潇音碧落东边的尽头。
一个蒙面人出现在南宫楚夕和殷末的面前。
是约他们来这里的人。
他们原本在绿筑中打坐调息,见一片绿叶从窗口悠悠飘入,上面有细细密密的小孔,拼凑成四个字:极东之地。于是他们悄然掠出绿筑,凭着对落日的记忆往相反方向走,到了这里。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就像从黑暗中悄然冒出的幽灵,贴着地面缓缓逼近。
“你是谁?为什么约我们来这里?”殷末忽然发现情况不对,迅速将手按在剑柄上。
不料对方出手的速度更快。
几抹刀光彷如破空的闪电交织劈来,无声无息却是劲力十足,刀刀致命,在进攻的过程中猛然爆散暴雨般的光芒,阻断了他们左右的退路。
如此快如此凌厉的刀法,逼得他们来不及还手,只能腾空而起,险险避开了致命要害,身中数招。落地时他们看见蒙面人的眼珠瞬间变成诡异的漆黑,仿佛是急遽涌动的风暴,使他们大脑一片空白,顿时失去了控制,动作凝滞。
扼魂士!这里怎么会有扼魂士?
紧接着,对方再次旋动钢刀,这次的刀光比刚才更盛、速度更快,并且悉数击中了两人的要害。
这里是潇音碧落东边的尽头,身后是望不到底的悬崖,没有任何物体遮挡。刀风裹着强大的劲力将他们重重推出了数丈,坠落悬崖……
这是南宫楚夕和殷末在逃亡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出刀的速度和招式的狠厉、精准都已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之外。到底是谁?竟让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身体下坠的刹那,殷末终于意识归位,拔出了剑……
【吟啸】巨剑,削铁如泥,没有兵器敢与它正面交锋,蒙面人急忙翻转躲闪。
剑气划开了蒙面黑布。
是他!
两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然后整个身体连同他们惊愕的表情一同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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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石道,两旁长着高大而苍老的古木,交错的枝叶间透下几缕月光如银丝,密密匝匝的荆棘从路的两侧向远处的森林蔓延,四周没有声音,显得分外阴森。
音心放慢了步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他记得,月拂就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
忽然,有轻疾的脚步声传来。
“涵姑娘!”是惊鹊的声音。音心悄悄地躲在荆棘丛中,看见惊鹊侍者恭敬地对一个女子施礼,她头顶盘旋着一只风信鸟。
那女子背朝这边,看不到容貌,浑身上下散发者一股清凉的气息,气质典雅,美而不俗。
“姑娘是去幻境了?”惊鹊问。
“明天宗派高手将踏入幻境,我身为幻境的守护者自然不能掉意轻心。”她的声音柔中带刚,如珠玉落地,“你去哪里?”
“云烟谧林出了点事。”惊鹊回答。突然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扭头,目光穿透厚密的丛枝落到音心身上,喝斥:“什么人?”
被人识破,音心只好从容地走了出来。
然而还有一个人比他更先一步出来,是月拂,他刚好与那神秘女子碰了个照面。女子蒙着面纱,四目相对,微微失神。
不知是音心眼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似乎看到月拂眼中红光一闪,而那女子的背影明显一颤,随即匆匆离去。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惊鹊不悦地瞟了眼月拂和音心。
“那只风信鸟是我放的。”月拂看着盘旋在惊鹊头顶的风信鸟说。
“我知道,所以赶来了。”惊鹊沉下脸色,“但你也没必要跟着它出来。”
“估计这位道长是怕风信鸟迷路吧。”音心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是什么意思?”
月拂看向音心,目光骤然一冷:“你是在怀疑我!”他记得师妹对这个长相丑陋的男子极有好感,而他却知道这个人并不简单。
音心的笑容并没有因他眼中的寒意而减退半分,反而点头说:“不然呢?”
“音心公子半夜跟踪我,”月拂挑眉,“那我是不是也该怀疑你意图不轨呢?”
惊鹊冷冷地说:“这次作罢,如有下次,定然取消你们进入力量幻境的资格。”说罢挥手对头顶的风信鸟一声清喝:“带路!”
音心侧了侧身,优雅让道。
青衣白鸟风一般朝云烟谧林掠去。
月拂打量着原地不动的音心,笑着说:“我们休息的绿筑有一面墙突然坍塌了,所以来找惊鹊侍者。倘若不信,你也可以去看看!”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一定也很好奇。”月拂向音心靠近,“今晚可不止我们两个不听话,还有一个人早就离开了云烟谧林。”
“哦?”音心果然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谁?”
“就是那个看起来跟你挺要好的羲乘少主,刚才为了甩掉你,我无意撞见他在跟这个蒙面女子约会呢!”月拂将目光投向蒙面女子离开的方向,脸上笑容渐深,“两人分别之后,她就来到这了。你想不到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不想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潇音碧落与天下会盟一向关系友好,作为天下会盟的少主,与这里的负责人见个面也很正常吧?”音心不以为然,“倒是你……”两人本就靠得近,他微微挪步低头就能凑到月拂耳边,“绿筑的坚固是众所周知的,即便是几个上乘高手用尽浑身力气也未必能将它摧毁,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呢?用手推?用脚踢?还是用头撞呢?嗯?”
简简单单几句话,只不过语气音调把握得刚刚好,再被拂过面颊的清艳气息那么一润,就有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轻轻柔柔,温温软软,沁人心脾,却是致命。
月拂瞬间收起笑容,稳住了浮动的心绪,退开一步。
音心又绕到他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眼里有修道之人不该有的东西。”
一句话让月拂脸色一沉,顿起杀机,但很快,他又压下了冲动的念头,笑着回敬一句:“那请问音心公子,什么是修道之人该有和不该有的呢?”也不等他回答便施然离去。
在没人看见的角度,白袍道士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狡黠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