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起来,黄灵川已经觉得好了很多。
如昨夜所说,一边叫人去给太妃回话,一边让无为亲自去黎府报平安。
三小姐这一夜睡得不好,总是觉得有鲜血的颜色在眼前漂着。
早上虽然仍旧疲倦,却也不敢多睡,只怕耽误了消息。
她起身来穿好衣裳,推开窗子,秋风萧瑟,又是一年。
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窗外的这片园子里喝茶看看书,赏菊唱歌。
那时候慕容府的小九姨出嫁,她们一起去小九姨府上赴宴赏花,巴掌大的螃蟹一人两个还不足,小九姨还叫她们再往上加。
想着想着,三小姐的眼眶又红了。
去年的时候小九姨同姨夫一起还带着她们嬉笑玩闹的,今年,本想着有了黄灵川,会更热闹些,如今这生死未卜的……
三小姐坐在那里,只痴痴地望着景物,她是多想此时能看见他站在院子里啊。
当日里,读《诗经》,她也曾念过“将仲子”这一段,如今她舍得墙、舍得树,不怕父母,也不怕兄弟,只是盼着他好起来。
三小姐这里坐在窗边暗自垂泪,声响惊动了外面屋的玲珑。
只是这时候是三小姐一个人想心事,她不好进来,就安排了灿儿站在门口守着,她去安排三小姐的吃用。
等到时候不早了,三小姐抹了抹泪,起身来叫人服侍,这院子里才算是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
说是若无其事,底下的人也都是悄么声儿的做事,生怕惊动了三小姐,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当然,这府里,还是有个人专心想三小姐不痛快的,是以在三小姐去给祖母请安的路上,长久不露面的四小姐带着丫鬟站在那里,一脸笑意地等着看三小姐的笑话,不仅如此,她还特特地戴了一只红宝的戒指。
原本一个戒指而已,只因为是红色的,她戴在手上还刻意地招摇,往自己胸口的地方拍了拍,像极了是手捂着胸口的伤处,指缝里渗出来的血迹。
就这样,三小姐强忍着,不与她争斗,也不多说。
到了祖母院子的正厅门前,说是黎夫人也在,祖母有客人,正在里面说话,叫小姐们再等等。
不多时,里面有两个人出来了,前面引路的是黎夫人的亲信,后面跟着出来的是那个一脸貌似忠厚的长乐王府大公子的近身主事——有为。
有为走在院中,看到了三小姐,也看到了四小姐与她在一处,就随着领路的妈妈一同见礼。
有为的礼行的十分之“看人下菜碟”,三小姐这里是满揖满礼,到了四小姐那里真的就是敷衍一下就过去了。
“三小姐妆安,我家太妃娘娘叫来府上送个消息,也多谢府上大少爷昨日里为我家大公子奔波,昨儿晚饭时候大公子就醒了,只是累得很,就一直睡着,到了昨儿后半夜就好了许多,也吃了些东西。到今儿一早已然可以坐起来写字了。原想着今儿是没缘分遇见小姐的,那屋里有我们太妃娘娘给三小姐的礼物,小的也不好多在这儿站着,这就告退了,三小姐快里边儿去吧!”
有为这一脸的小巴狗儿相在三小姐眼里看着是很刻意的,而且,她也知道有为是黄灵川的“大管家”,这次来也必然是打着太妃的旗号给黄灵川办事,于是也不多和有为说话,只是点点头,就让他走了。
这些个动作在四小姐眼里则是个实实在在的炸雷,她本是来看三小姐笑话的,等着看她做个望门寡的,谁料想到这才一夜功夫,就都好像好了。
三小姐只是看了一眼四小姐,一切如常地进了老妇人的厅堂。堂上坐着黎老夫人和夫人。
三小姐和四小姐请安落座的时候,黎老夫人递过来一张帖子给三小姐,笑着说:“你也瞧瞧,笔法稳健,应是不要紧了。”
三小姐起身接过那帖子,上面写着些客气的套话,确实如祖母所说,笔法字迹都是正常的,她这心里终于放下了一两分。
她把这帖子递给了身边的玲珑,让她送回那边的盘子里去,这才说到礼物,黎夫人说:“方才王府那边来人了,送了些礼物说是感激你们兄妹昨日里在府上帮忙照应,都是些寻常的,我已经叫下人给你和你哥哥分别送到院里去了,这儿有个匣子,说是太妃赏下来的,独给你的,也不知是什么,你只拿去。若是寻常物件就或穿或戴都使得,万一这些个僭越之嫌的,可不敢带出来到处招摇!”
三小姐让玲珑接过匣子,乖巧点头答应着说知道了。
若是太妃身边的人来送的东西,她就当场打开来看了,这是有为送来的,她生怕有些什么不妥的,自己一指头都没敢当众沾染。
四小姐从始至终就一直瞅着那个匣子,一言不发。
她的神情在场的人也都看出来了,黎夫人清了清嗓子叫四小姐:“你三姐姐已经快有着落了,你做妹妹的也不小了。昨儿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了,你也该学着些道理规矩了,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就及笄了,姑娘大了难免心思重,有什么想法也好告诉我,都是家里的孩子,总归是要有个归宿的。”
黎夫人说的端正,四小姐却听的心惊,对于黎夫人给她议亲这件事本身她就是极其恐惧的,她出不去这道门,离不开这个家,有朝一日出阁也只能是被安排的。
她警惕地看着黎夫人,目光森然,黎夫人倒是耐心:“你不是我所出,这京中风气不好。怕是要高嫁人是不容易的,既然是黎府的女儿我也不会让你去给人做妾,必然是个正头娘子。”
“只怕太太到时候找个打油卖鞋的正头娘子给我做,也未可知。”四小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出了她忍了许久么话,意外的是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因为她的无礼多说一个字。
三小姐默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四小姐……
用一个字来形容她那就是“蠢”啊。
这种愚蠢几乎是到了不需要解释的地步了。
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了。
黎夫人出了门就被管事叫走了,只剩下了三小姐和四小姐一同走着。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四小姐只一心想知道那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奈何玲珑抱得稳稳的,想瞧一眼都不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里头放的是你家三小姐的生辰八字要去换庚帖呢!”四小姐的话,照例是刻薄的,三小姐叹了口气,心里说着:“但凡有一天是哑巴的,她都是吃了亏的。”
听着她说三道四,三小姐索性站住了,开口说道:“我怎么说也是祖母做了主意要议亲的人了,这些话尚且不好意思出口,四妹妹比我还小,就算是在小娘身边长起来的,也是嫡母名下的孩子,若是不尊重起来,我就去禀告母亲把你挪回原来那支去,省得有朝一日伤风败德!既然禁足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没事的时候别总打量着主意出来。这府里还有当家人,容不得你兴风作浪!”
用四小姐的出身和嫡养的身世同她说事儿是她在争吵是三小姐屡试不爽的方法,虽然她自己也很讨厌这个方法,但是,对于这个四小姐,她别无选择。
四小姐被三小姐训斥一通,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三小姐则是转身回去。
进了三小姐的院子,她才稍稍放松了自己的精神。
四小姐那里,闹就闹吧,黄灵川已经脱离危险这就够了。
玲珑把手里的匣子递给三小姐,说:“我叫灿儿在门口站着,小姐先进去休息,我瞧着那边有许多东西送过来,我去看着她们登记入账,收拾了就来。
三小姐点点头,进门去了。
灿儿也是通透,顺手把门关好,说是别让风吹进去脏了屋子。
那匣子是红木的,旧红木,打开来,里面是一支枫叶红的簪子,鸡血石和银簪的结合,过些日子等霜叶落下来,大约会越发合适。
白日里看着这鲜艳欲滴的颜色,大概是因为着黄灵川已经好了不少的消息,她也没有那么忌讳红色了。
三小姐摩挲着这盒子,又看了看簪子,这簪子是新的,如何盒子竟是旧的呢?
她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大约是黄灵川伤了这事来得突然,也没来得及做个新盒子。
三小姐只是用手指轻叩着这盒子,咔哒咔哒的敲击声传了过来,三小姐也只是一阵无聊。
她从不在意这些,也不知道是从小失去的太多了,还是怎的,总之对象礼物这些,已经喜欢不来了。
咔哒咔哒的指甲敲击盒子的声音还在继续,突然,三小姐仿佛想到了什么,她重新取过这个匣子,打开来仔细看。
在匣子盖子内侧的绫罗里边夹了一张小小的折好的信纸,是黄灵川的亲笔,字不多,是一首诗,让三小姐看了一边双瞳含泪一边芳心怦然而动的诗。
那上头写着:
见此容易伤情愫,泣泪红烛寸寸灰。
床前蜡烛长短续,莫使磋磨把人摧。
短短二十八个字,竟然让三小姐柔肠寸断,泣泪零落。
三小姐抱着这张信纸在胸口,默然良久。
从前只盼着他是个知己,如今看来,总算是个知己。
昨天许多事情都是忙乱的。她也就只能止步于前,叫人摆着蜡烛,也没指望他能懂,可谁知道,他偏偏就懂了。
既然有诗传来,就还是等她回信的,三小姐坐在案前研墨铺纸,略一思索,想来一个小曲儿,几经篡改,手抄了一份,给他准备传消息回去。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来持旧瑶镜,低叙所思深。
红叶已有信,黄花更待人。
因吾愈珍重,努力加餐饭。
诗句写好了,三小姐照旧把那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簪子把信好好的放进夹层,拿在手中走出门来。
灿儿看见小姐拿着盒子出来就问三小姐怎么了,三小姐叫她去门房看看王府来的人在不在,要是在就叫替太妃送礼物来的人进来领匣子。
王府的礼物不少,装礼物的匣子不少,寻常的可以留下,有些僭越了的就不可以留下了,所以要让王府的人原样带回。也是因为这个,她才料定有为会等她回信或是回个话给黄大公子,以安他的心。
有为和一些家中的仆人一连串儿的低着头走进来,这里是内宅,仆人进来也是要守规矩的。
三小姐把有为叫到身边儿来,当她把盒子递还给他的时候,有为愣了。
“小姐这是……”人多眼杂的,他不方便说,可是这里头确实有他家少爷的心意呢。
“这匣子想来是太妃娘娘心爱之物,里面的东西情意贵重,我不敢擅领,你把这个拿回去吧。就直说我,心意领了。”三小姐说的一本正经,却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暗度陈仓。
无为听着三小姐说话,大概明白了几分,伸手高高接过,拿在手里一掂,轻了,那就是说东西三小姐留下了,如此就更好了。
“三小姐有话给大公子么?”有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问了一句。
三小姐看了看那盒子,摇摇头。
就这样,有为带着一众人等走了,三小姐回屋去收拾东西,也是这时候玲珑才把昨夜里收起来的东西拿出来,三小姐看了,一边说她细心,一边叫给主院的夫人送回去,还交待了必定要亲自送到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三小姐只想安静坐着,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那个在桌上熠熠生辉的簪子,让她多多少少的有些愁绪。
黄大公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平常里送东西,除了吃用,就只会送簪子首饰。
这簪子上的枫叶……红的像火似的。
“枫叶如火偏无情,说来不必频传递。奈何红粉胭脂泪,无意偏磨人。”
诗不成诗,句不成句,三小姐一个人坐在那,似乎要哭了,双眼偏偏又含着泪不肯落下来。
此时的王府,黄灵川正靠在卧榻上等消息,有为回来的很快,进门之时只是随手一指,跟着的人就都有了去处,他自己走去大公子在的地方,站在门口,还来不及开口,里面已经在叫他进去了。
有为推开门进去,黄灵川正把手中的一卷书放下,看着他。
有为从袖子里把三小姐还给他的匣子奉上。
黄灵川接过匣子打开来看,抬了抬眼,示意有为回话。
有为先是回了说黎府上下都知道大公子已经平安的消息,又说了三小姐和四小姐的事儿。
提起这个四小姐,黄灵川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若是突然去了她,三小姐不免会有些情绪上的伤损,可是容她在黎府……十个人九个都觉得她活着多余。
想事归想事,黄灵川还是打开来盒子看看三小姐的回信。
这是一张闺阁女儿最常用的花笺纸,细腻的味道也昭示着主人的格调。
他懂了她那一支烛火的情意,他却不体谅他红叶簪子的深情。
黄灵川仍旧是皱着眉的,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子凉意,她是不如意的,他知道。
把那素笺收好,叫来笔墨伺候,给三小姐回了信。
这次照旧是叫有为准备分量足足的时新点心封做礼物,在把信笺封在拜帖下面的信封里头给三小姐送去。
是以三小姐午后就又收到了来自王府的礼物。
看着那满满六盒子的点心,三小姐苦笑了一下,灿儿却懵然不知地一心嫌弃大公子怎么送了这样多。
三小姐把食盒打开来看了看,并没有别的,就叫玲珑领着灿儿,一同抱着这匣子,府里从老夫人院儿里开始,包括大哥哥和二哥哥屋里,挨个儿送过去,就只说是送多了,大家分了尝尝。
于是满府里的主子和近身贴心的仆人都尝到了这眼下京中最最时新的酥油糖月饼,只有四小姐院里什么都没收到却闹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