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坐在她屋里的主坐上气的牙根直痒痒,几乎要生生的从眼前的几个丫鬟身上撕下一片肉来。
“满府里的这样大张旗鼓的,是瞧不起谁呢!”四小姐的表情已经因为愤怒极为狰狞了。
当日里,家里大小姐二小姐嫁人,她也都冷眼瞧着,如何三小姐这份儿婚事这样扎她的眼……
说到底她是不平的,因为这家里,因为这庶出的身世,她觉得受了太多的委屈。
眼下只想有个法子脱困,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看着这屋里的素净,还有噤若寒蝉的丫鬟,四小姐陷入了沉思。
眼前仿佛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明明灭灭的,很不清楚,可是只想到,四小姐就觉得十分的眼红心热,想要巴望上去。
眼下她只有咽下所有的委屈去等待,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可以让她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这个一切包括着她的尊严、身份、前程,以及……终身。
四小姐院儿里只闹了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三小姐显得不那么高兴,但是又不见得有多烦心,玲珑小心翼翼的坐在一边儿帮灿儿整理绣线,不时会看一看歪在榻上看书的三小姐。
天儿凉了,府里上下都在做新衣裳了,官中会给各房各院做衣裳,不过款式颜色大约也不会很跳脱,如此一来,怎么能让自家小姐穿戴一新又不逾越了规矩,就是灿儿她们的事了。
今儿已经是七月十一了,再有几天就是十五,是中元节,府里要做超度,七月二十日是京丹霞山上,柳国公夫人做“早枫宴”的日子。
今年国公爷的长子年及弱冠,应该要议亲了,为此特意广布请帖,京城中有女孩儿的人家都被请到了。
本来黎府是不必去的,家中正室嫡长女已经出嫁,二小姐也早已出嫁产子,三小姐就算是定了人家,这个四小姐……说是记着嫡女名分,实在是小娘养大的,这样的身世见地,去了也是白去让人笑话,五小姐倒是还不错,虽然年纪又太小了点儿,但是带出去见见世面还是要的,如此一来,就也得去。
主仆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三小姐又把刚刚那信纸拿出来看……
那上头写着几行字,没头没尾的。
【若得红叶相对看,风月也坦然。
若得两心知,素笺释遗憾。
霜叶轻舟共向晚,可制新衣待重阳。】
如今才七月上旬,怎么就说起九月的事儿了?
三小姐看着那信,不由得一阵叹息,叹息世事无常,没个定数。
再想想黄灵川,虽然都说是不碍事了,毕竟是伤在身上,三小姐仍旧是挂心的。
这时候灿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绣品,问三小姐说:“节前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是要回来府上祭拜的,夫人和老爷大约只在府上做做法事,更多的时间还是要支应着大小姐还有二小姐,今年两位小姐的孩子也会跟着回来,咱们得准备礼物了啊!”
常日里,灿儿是不管这些庶务的,可是跟小孩儿有关系的也就是针线活儿了,她满以为自己提出的预案很合适,三小姐却说:“两个姐姐都是近两年才有些好日子过的,我如今这样很是不该太张扬。明儿玲珑出去转转,找个好药铺买一剂良药,专门防备小儿惊悸的药粉,拿着药粉铺子,盯着他们做个丸子,再找个好的金银铺子定4只小孩儿的镯子,镯子上要挂空心球锁香囊,把那香球儿往里面一装,再装个匣子,拿回来就是了。”
灿儿琢磨着,也是品不透。玲珑却默默记下,心里把这这个事儿都琢磨好了才开口说:“倒也是,两位小姐要带着哥儿们回门,越是这样的节气越要仔细着冲撞,只是要不要再请郎中先生加些个放着着凉伤风的药材进去?说是节里发热,也多少有些天冷风邪的因由吧?”
这三个姑娘都没生养过,也没帮人带过孩子,三小姐有这样的心,玲珑能帮着描补着,就算是很好了,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灿儿停下手来说:“要是这样,必然要请那先生去了那些个闻起来就苦兮兮的东西,要甜甜的才好嘞!”
于是这事儿便定了,当然,到了中元节前一天,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些些细微的偏差。
午后玲珑带了新打的银镯儿还有铃铛回来给三小姐看,一切都还正常,晚间黎老夫人院儿里叫全家一起过去吃饭,算是主持家中事务。问了问例礼和来往,黎夫人照旧做得好,答得顺。
到了散席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中天上了,这个月看起来格外不同些,月色很好,虽然是十四日,竟比寻常的十五夜月圆满些。
这样好的月色,三小姐只觉得从没见过,一路上抬头望着,灿儿抱着刚刚老夫人和夫人送给三小姐的礼物,蹦蹦跳跳的跟着三小姐,玲珑一边打着灯笼一边叫她安稳些,月亮再大也是夜里,要好生伺候着小姐才是。
灿儿只是答应着,笑着。
她笑什么其实主仆几个都心知肚明的,这都七月中了,再过两个月,九月重阳一过,九月十五就是她家小姐及笄的日子了,今天席间虽然主要说的是敬祝祷告之事,老夫人也提到了,过完了节,叫大小姐二小姐都回去之后,府里就要好好安下心来把三小姐及笄这样大事情做好了。
她是家里好了以后头一个及笄的女儿,将来又是高嫁,办不好了,不光叫人笑话,让往后的日子更难过些,也给家里的男丁官场科考抹黑,给闺阁中落个没脸面。
听长辈们这样说,跟着小姐的丫鬟们都要觉得自己往后要上个高台面儿些了,心里自然也喜滋滋的。
最主要的是,那个四小姐也在,坐在一边儿,只怕恨得咬牙切齿地,牙都要咬碎了吧?
这院子不远,过了四小姐的院子,里面还是安安静静的,三小姐也没多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院子里。
本来天已经晚了,三小姐任由着丫鬟们服侍着更衣梳洗,今儿院子里新来了三个小丫鬟,三小姐近身用玲珑和灿儿用惯了,只让她们做些穿堂过屋的活儿,再没有登堂入室、守夜轮休的事儿。
一边儿瞧着,倒是爽利又手脚干净的样子,只是人心这回事儿,不是长久揣摩,不敢说话的。
玲珑对三小姐说道:“夫人那边带人来的意思是搁在咱们院儿里当二等侍女,身契和籍契都送过来了,叫小姐先赏赐个名字,外面看着也是给王府体面。至于后面还是要再选的,到时候出门带不带她们都看您的意思。”
这个出门带不带的意思可不是出来进去走动,而是来日姑娘出阁……
这话交待过来,就是实打实的把这几个交割清楚了。三姑娘此时没这个心思,只是点点头,说是先跟着干活儿吧,等节日过了再叫进来问清楚,到时候再说别的。
今晚是灿儿守夜,她却突然说有事,要和玲珑换班儿。
等屋里人都走干净了,三小姐才舒了口气。心里难受,就觉得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推开了小窗儿却瞧不见月亮,这心里,又开始觉得闷闷的了。
今儿桌儿上,四小姐那个眼神她看的真真儿的,若是说四小姐不惹出什么祸来,她是不信的,但是这会子提心吊胆的,也是没个妥当的法子。
想着想着,就只觉得眼皮子打架了,大约是天凉夜长了,最近总是觉得睡不够,迷糊着迷糊着,几乎要眯缝着眼睛困过去了,还是舍不得走。
外面的月色这样好,她真心不想错过。没法站在中庭里,坐在这屋里,也是要瞧的。
所以当黄灵川仗着内力深厚又武艺高强,催着柴先生紧锣密鼓的给他疗伤,就为了能赶在这千载难逢的十四满月之夜来私会三小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披着斜斜的披肩、松散的发髻因为她斜斜的靠在窗台上以至于连绾发的簪子都是斜斜的三小姐。
她是睡着了的。
黄灵川站在窗外,看着她娇憨的睡颜,还有一点点蹙眉的样子,心里都暖融融的轻情愫。
这样睡是要生病的,可是又不好叫她,万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
突然黄灵川想到了一个人,他故意在房间的门那边弄出点儿稀碎的动静来,果然几下之后,外面的门口就有灯火来了。
是玲珑起身来探看了。
从前大公子来,屋里多少都是有些说话声的,今儿这动静不对。
她轻手轻脚的挑灯进门来,自家小姐却是歪着头靠在窗口睡着了,再找刚刚的声音的来源,看见窗口外面有一点儿距离的地方站着背对着她的黄灵川。
这怎么行!
她不是三小姐这样的闺中小姐那样平日里见不得多少男子,她自家叔伯兄弟,府中小厮院公,大少爷的随从这类见过不少,黄灵川的身量和轮廓她总是记得的。
大公子深夜来访,自家小姐却这样不成体统的睡的迷迷糊糊的可还行?
玲珑急急忙忙的走过去,先掩上了窗户,悄悄的站在三小姐身边,弯下腰去拍醒她。
三小姐迷迷糊糊的醒转过来,还一脸憨态的嘲笑自己,本来想等月亮,这会儿居然就睡着了。
玲珑只做手势让她小声点儿,有指了指背后的窗台外面,悄声说:“大公子来了……”
三小姐被这句话吓得当时就醒神儿了!
探出头去瞟了一眼,窗缝儿里瞧见黄灵川果然站在窗外头……
虽然是背对着,那也必然是啥都看见了,才回避的……
完了……
三小姐的心都凉了……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她悄悄儿的比划着自己的脸,问玲珑乱不乱,玲珑很违心的说不是太乱,但也不妥当,收拾收拾的好。
三小姐又望了望那窗子,倒是心里安定了下来,也不梳洗整妆,只叫玲珑去问是有什么事。
玲珑回身去问,两人说话声音极轻,再回来时玲珑说:“大公子说,明日是中元节,京中都是只祭家祠,不去茔地的,念及小姐思母亲切,说要悄悄的带小姐去小娘的茔地去,香烛纸钱一应俱全,只小姐去,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玲珑是忐忑的。
闺秀深夜出府是不妥当的,何况还是跟着外男一起,这万一有个什么差错,谁也担待不起。
可是,大公子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又有这样的理由,她也没什么不通传的理由,一切都要看三小姐的道理了。
三小姐坐着想了半天,没说话,玲珑站在一边也不说话。
窗外的黄灵川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三小姐突然低下了头,对玲珑说:“大伤未愈,请大公子回去吧。多谢他费心想着。”
玲珑本想着三小姐会去,听她这一声吩咐倒是愣了,可是小姐有小姐的考量,她自然听命行事。
玲珑也只是走过去,黄灵川已经听到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告诉玲珑,说:“若她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今夜一切照旧,请三小姐好睡。我去了。”
黄灵川向着窗子里面欠了欠身算作告辞,退了一步就要走,这时候三小姐突然开口叫了玲珑……
玲珑回头,黄灵川驻足。
三小姐梳妆更衣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毕竟是去上坟,不是幽会。
玲珑问起是怎么去,黄灵川说他带着三小姐出去,墙外头有车马准备,城门楼也都安排好了,趁着还没宵禁悄悄的出城去,很快就回来。
这时候三小姐才发现,原来这时候天虽然黑了,时辰却不大晚。
三小姐平常也用不到夜行衣,为怕显眼,玲珑勉强找了一件素色的斗篷披着。她还在犯愁小姐要怎么出府的时候,黄灵川只一只手臂伸过来,叫三小姐把手搭在上面,叮嘱了一句玲珑关好窗户,去小姐床上睡着,看好门户。
眼前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么……飘飘忽忽地不见了……
玲珑看着空荡荡的院墙发了一会儿呆,才算是醒过神来。
难怪大公子来去这么多次家里的查夜上岗的竟然没有一个发现的。
这身手,说是飞檐走壁的游侠也是当得的吧。
玲珑自己关上房门,拢住了灯火放在床边,自己按着大公子的吩咐躺在小姐床上,等着。
这会儿,黎府墙外的一辆马车正缓缓的走进街道,渐渐的隐没在出城的车流里。
车厢里的氛围很迷离……
黄灵川望着三小姐,三小姐低着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方才她让他回去,本就是怕他夜深折腾,再扯动了伤口,后来他的坚持让她觉得,一颗真心不能辜负。
直到他揽着她跃出院墙,她就知道他的伤已经无碍了,此时自然也不必问了。
两个人这样近的距离,黄灵川几乎可以听清楚三小姐的心跳,可是就在这样局促的空间里,他是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敢动她。
两个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坐着,任凭路越走越远,出了城门,越走越静。
小娘的坟茔位置并不很好,走着走着就到了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黄灵川怕三小姐磕碰,就用自己的手臂去挡着可能撞到的边边角角,一下子没留神大约是撞到伤口了,黄灵川下意识地抽了口冷气,这下子三小姐慌了,忙问他:“疼了是不是?看你这样走来走去,知道你好全了呢!没好全,跑出来做什么啊?”
黄灵川没理会那伤,只是认真安慰着三小姐,一点儿小伤不妨碍的。
他都没发现,在这不太明亮的环境里,三小姐的担忧,让他的神色变得越发轻快了起来。
“不是约了重阳节么?怎么今晚又来?”三小姐低着头问他。她本以为他要养很久。
黄灵川如实回答说:“那时候以为伤的很重,怕你挂心,就往后说了些日子。明日是大节,我总觉得,该带你来的……”
三小姐仍旧低着头,说:“好了就好。这几天,我听了很多话,只是担心,又不敢信。”
黄灵川叹了口气,又玩味地问她:“若是外面传的都是真的,你又做何想?又如何做?”
三小姐听他有说笑的意思,倒也不愿意只被调笑,反唇相讥地说:“过了五礼的望门寡尚且还有朝廷管着再嫁,我又怕什么?”
“你……”
这一句话戳的黄灵川心肝儿都疼了,他心里,由衷的还是盼着这世上能多个人惦记他、念着他的,这一个字出口,就好像是结了冰是的似的,余下的千言万语都冻住了,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听三小姐继续说:“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你不疑心我,我也不疑心你。”
她的声音小小的,却暖暖的,他对她这番话如获至宝一般,方才她说的,都是气他的,是气他乱说话的!
正在黄灵川欣喜之余,三小姐抬起了头,望着他,说:“你我只过了‘议定’这一礼,你几时疑心我,要离弃我,再说后话。”
这次她没低头,他把她的眼光瞧了个真切。
这次她没撒谎。黄灵川知道的。
“其实……今天这一场,半个月前就都准备好了。”
黄灵川说。
三小姐闻听此言。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他确实来过,送了小娘那个重要的荷包,那时候好像也确实是好像有事说……但是,记不清了。
事儿记不清了,但是情意是记得的。
三小姐对自己说,她会记得,记一辈子。
许多言语,到了说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三个字:“多谢你。”
黄灵川只是笑笑……
他私心里是想她不用谢的,可是他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