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谢顺开招呼杨羽见在离山洞不远处一个隆起土坡上相对而坐。
少年嘟着嘴,一脸不爽,自从答应留下当谢顺开的“徒弟”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这位被他尊称为顺伯的老兵什么也没教,自己每日无非就是早起跟着他出去砍柴、打猎。
这十几天谢顺开言语也不多,和初见面时的大大咧咧完全变了个人,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位深沉的智者,终日皱着眉,看起来心情不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样的转变也让杨羽见有些沮丧。说好的教东西呢?十多天过去了,眼前的老家伙屁都不放一个,该不会后悔了吧?
“这十多天我啥都没教你,生气了?”谢顺开冷冷道。
“没,顺伯。”杨羽见话虽如此,脸却转向一旁。
“才这么多天就沉不住气了?丑话说在前面,我教你的可是世间绝学,吃不了苦,受不得罪,那就别想学好,我问你,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杨羽见言语很干脆。
谢顺开捋了捋白须:“你若吃不了这个苦,也可以混在这儿,挨到来年春天再定去留,只要每日帮着砍柴生火做饭即可。”
杨羽见有些不满,心想这老爷子怎么这时犹豫了?当初不是他劝自己留下来的吗?若真如赵公公所说,从军五十多年,连个伍长都没混上,那真是他水平的问题了。但少年还是说道:“顺伯,你别多心,我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只要你肯教,我就肯学。”
“好!既然你都这么坚决了,”谢顺开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那么,就从现在开始。”
“啊?这么突然!”杨羽见有些吃惊,这老爷子真是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啊!
“读过书吗?”谢顺开问道。
“没有。”
“会识字吗?”
“奶奶以前交过,大都认识。”
“好,会识字就好。”谢顺开点点头,“那我问你,你对这天下了解多少?”
“天下?”杨羽见楞了一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概念,“天下”这两字对某些人来说无比重要,对有些人来说却无足轻重,生长在霜州穷乡僻壤的杨羽见当然属于后者。
杨羽见看着天,回答道:“说书人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是大萱朝的天,地是大萱朝的地,天下应该就是大萱朝?”
谢顺开摇摇头,用手里的树枝敲击着地面,说道:“估计你长这么大,别说是霜州,就连村周围十里外都很少去过吧?”
杨羽见反驳道:“谁说的,我和我爹还去过二十里外的县城赶集呢!”
谢顺开叹了口气回到山洞,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厚厚的羊皮纸。
“臭小子,今儿个就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叫天下。”谢顺开说完大手一挥,羊皮纸被铺张开来,七尺见方的暗黄色画卷呈现在杨羽见眼前。
这是萱朝十九州的地图。
谢顺开指了下地图:“找找,霜州在什么地方?”
杨羽见眼疾手快,立即指向地图中央那一块被标注着的硕大土地。
“没错,这是霜州,你的家就在这儿。”谢顺开用树枝指了指。
杨羽见瞪大眼睛看着地图上的霜州土地,霜州很大,但和整个萱朝十九州比起来,只占据区区一小块,他发现霜州东南西北都被其他州包围着,他在地图上找到了被标注为城墙图案的帝都延京,它就位于霜州以南的开州。
谢顺开说道:“萱朝,共分十九州,每州约十城,县绕其城,村绕其县,唯极北荒州无城、无县、无村,只有飞沙走石,荒漠戈壁而已。哪十九州?北三州,由东向西(青州、霜州、単州);极北一州(荒州);东三州,自北朝南(颖州、海州、乌州);西四州,自北朝南(瀚州、燕州、焱州、肃州);南四州,由西向东(甘州、云州、越州、淩州);中四洲(并州、明州、开州、合州),帝都延京位于开州之中。”
谢顺开看了看渐渐暗下的天空,说道:“这,就是天下。”
杨羽见趴在地图上来回看着,这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渺小,身份的渺小,眼界的渺小,他也知道了“天下”的概念,但他还不知道这七尺见方的地图内包含了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多少城池?多少人口?
“这,就是天下?”他小声重复谢顺开的话。
忽然间,谢顺开大手一拍,将地图中央拍入凹土中,那正是帝都延京所在的开州位置。
“但这天下,乱了!”老人双眼透露着凶光,白须颤动,身上铠甲嘎吱作响。
“乱了?!”杨羽见被谢顺开的样子吓了一跳。
“皇帝昏庸!朝乱无纲!淫逸骄奢!禁锢忠良!天下失和!诸侯并起!兵戈不止!国破家亡!”谢顺开站起身,锤着胸,几乎是吼着说出这些话。杨羽见惊了,这外表看起来粗狂野蛮的老爷子话倒念得挺押韵,但从老爷子的举止神态来看,他是真的愤怒,真的伤心,透露出一丝壮志未酬的悲凉。
“你,听见了吗?”谢顺开朝着少年大吼道。
杨羽见赶忙点头:“听见了听见了!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全记得了!”
接下来谢顺开详细解释道:萱朝如今的战乱,其实很久以来就埋下了祸根,说简单点就是皇帝对于朝廷内部和手握重兵的各州刺史的控制力减弱了,前几个皇帝还能努力维持,但如今的义景皇帝梁丘羽不理朝政,整日寻欢作乐,加上饥荒和瘟疫,各州刺史见时机已到开始不理皇权,相互攻伐,直接导致了如今的乱世局面。
“你要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这萱朝天下,就是这样乱的!”谢顺开怒吼道。
“明白,明白!”杨羽见继续点头。
谢顺开缓了缓,他刚才这一激动,感觉像是刚经过一场厮杀,不停喘着粗气。
这时,洞里传来了赵公公的声音:“吼那么大声干嘛?你还想杀进延京改朝换代不成?”
“啊呸!做你的饭,少废话!”谢顺开冲着洞口怒吼。
杨羽见盯着地图,目光顺着霜州往上,他看见了荒州,看见了荒州以北的苍茫山,这山和地图上沿连成一片,他也看见了苍茫山山脚下的那个叫骷髅关的地方。
骷髅关!杨羽见听过这个地方,在说书人口里,那里是黎氏一族镇守的关卡,自萱朝开国以来,正是一代代黎氏名将的镇守,才使得北方蛮族和魔族无法攻破骷髅关南下。在说书人口里,荒州黎氏被塑造成忠君爱国的典范,受到到后世敬仰。曾几何时,杨羽见也曾幻想着向黎家将一样,纵横沙场,建功立业。
但直到今天看见这张图,他才知道骷髅关的确切位置。
“臭小子,看着图,记住我接下来说的地名,人名,这天下大乱,都有他们的份儿!”谢顺开重新坐到了地图前。
杨羽见聚精会神看着图,此刻在他眼里谢顺开倒像是个说书人。
“当朝皇帝梁丘羽,啊呸!昏君一个无需多言!”谢顺开指着延京城位置,强健的食指几乎把地图抠破,“如今他和郭太后相互勾结,有不臣之心……”
接着谢顺开的手指顺着明州方向往东,落在了颖州位置,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走出洞口的赵公公打断了:“别吹牛了,回洞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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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内,谢顺开和杨羽见啃着狼肉串,围着地图继续分析着。
“在颍、海两州,潇王梁成甲拥兵四十万,我看这股势力大有作为,他秘密召集能工巧匠打造龙袍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这霜州不用说,是灭绝王刘厚淳的地界,不过霜州虽然地大,但没钱没粮,诸侯都没啥兴趣,刘厚淳的部下时不时还相互攻杀,这股势力,我看迟早完蛋……”
“乌州刺史蒋烨,名门之后,忠于朝廷,拥兵十二万,割据乌州,麾下拥有萱朝三大骑兵之一的‘影月’,传言一夜可急行军二百里……”
谢顺开一口肉一口酒,脸颊微红,看着地图越说越兴奋,看不出是说给杨羽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杨羽见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添油加醋一把调动谢顺开的情绪,他从竹签上咬下一块狼肉,边嚼边问:“那顺伯,三大骑兵,是哪三大?”
谢顺开抹抹嘴,再次狂饮一口,说道:“除了乌州的‘影月’,就是朝廷大将军,献侯凌宇成麾下的‘飞冠’,数量三千,每五年退一千,新征一千,全军无论四季,一律白袍银甲,开二石强弓,行进间,百步穿杨。”
谢顺开说得摇头晃脑,杨羽见也跟着摇头晃脑,他更加坚信眼前的老伯不是一名落魄老兵,而是如假包换的说书先生。
“还有一支,就是镇守骷髅关的骑兵,先前的影月、飞冠都是轻骑,而这支骑兵是铁骑,人马皆有重铠护体,手持长枪,横扫关外,风卷残云。”谢顺开右手在胸前乱晃,试图形容风卷残云的气势,“这支骑兵没有正式称号,但由于驻地位置等原因,人们习惯称呼他们为‘朔云铁骑’。”
“这我知道,是镇守骷髅关的黎家军!”说道骷髅关,杨羽见有些兴奋。
“嗯,”谢顺开点点头,“你仔细看这图,东边和南边是什么?”
“嗯……是……”杨羽见看不懂地图东南被绘成淡蓝色的波浪体,代表着什么?
“那是海。”
“海?什么是海?”
谢顺开苦笑一声,说道:“你住过的地方,有河吗?”
“有一条河。”
“河有多大?”
“大,有好几丈宽呢?不过今年大旱,都干了。”
谢顺开大笑道:“哈哈,这也叫大河?我告诉你,什么是海,海就是一条很大很大的河,大到看不见边,里边的水更是深不见底,所有的河都流向海,包括你家的那条也一样,说白了,海就是河的爷爷!”
杨羽见看着谢顺开,他没有见过海,自然也不太理解老爷子的这种形容,他只知道海这个东西,很大,很深。
谢顺开又问道:“那地图北边和西边呢?”
杨羽见看着地图回答:“嗯,是两座山,北边的是苍茫山,西边的是……嗯,云什么山?这个字我不认识。”
“是云阙(que)山,这两座山高数千丈,绵延数千里,上边儿终年积雪,人马皆不得过,苍云大陆的名号,也是来源于这两座高山,这大萱朝的势力,基本就和苍云大陆的范围一样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在这片地里打转儿,但苍云大陆究竟有多大?苍茫山和云阙山那边儿都有些啥?谁也说不准。”
杨羽见痴痴看着地图,问道:“那顺伯知道吗?”
“苍茫山北边穿过骷髅关是大片的草原,那是蛮族和魔族的势力范围,而云阙山以西据说是荒漠,就是无数沙子堆成的地。”
谢顺开起身将地图挂在了墙上:“地图就挂在这儿了,有事儿没事儿多看看,光看这张图,就能学到不少呢。”
“那顺伯,你的家,在哪里?”
杨羽见的话让谢顺开楞了一下,忽然他大笑道:“喝!大丈夫行伍出身,四海为家,哈哈哈!”
在谢顺开的笑声中,杨羽见依旧痴迷这墙上的图,他从未知晓天下如此之大,在记忆中,很多地方都只是传说,帝都延京他想去看看,是否真的是遍地黄金,人间仙境;骷髅关他也想去看看,想知晓黎氏一族是否真如说书人形容的有着三头六臂,万夫不当之勇;还有地图东南边,顺伯口中的“海”,是否真的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他,想去看看。
“臭小子,接着!”杨羽见下意识接过谢顺开扔过来的东西,分量够重,差点儿没让他跌倒,定眼一看,那是一把连着腰带的环首刀。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手里就拿着这个东西。”谢顺开说道,“明天倒让我看看,你使得咋样?”
杨羽见望着地图,握紧了手中的刀鞘。
“睡觉!”谢顺开翻身躺下,很快传来了如雷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