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部里科技司和水电司在设计院报批的改革方案中,在科研和设计归属的划分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吵得人心惶惶的科研和设计分家的事儿被暂时搁置了下来,大家的心也恢复到了一切正常时的平静。无论是设计工作还是研究工作,虽然效率不高但还是如期推进。用老马的话说:“管它呢,分到哪个庙,我们不还都是和尚?我们重要的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但撞,还要撞好、撞响。”
老马这一科研组承担的“过压保护”课题,因为引入了一种新型的“转折二极管”而有了重大的进展,已经进入了论文和总结阶段了。
在课题参加人员的阶段性总结会上,组长老马说:“这一段进行得比较顺利,成绩是大家的。大家一边进行课题研究,还一边管着葛家岩现场的设计服务,都很辛苦,这一点我老马是心里有数的。单就科研课题而言,这次的快速突破与林阳提供的转折二极管方案直接相关,换句话说这次林阳是功不可没。这个课题已经开展两年多了,前一半的时间里做了许多方案和相应的实验,结果都不尽人意,这大家都知道,结果林阳的一个转折二极管方案解决了困扰我们的触发离散性问题,我们才得以快速收官。所以我要和大家说一件事,就是这次论文的署名顺序,就不再按以往的惯例考虑老人儿、新人儿了。我和卢琪是课题的正副组长,按规矩排在第一、二署名,林阳就排在第三署名了。你们几位老同志应该没什么意见吧?”老马说最后这句话时,把头转向了坐在角落里的几位老同志。
“老马,我有意见!”老马吓了一跳,说话的人是卢琪。
卢琪说:“老马刚才说得都很到位,关于课题的关键问题说得也很精准。我只有一点意见,课题副组长为什么一定要在论文上作为第二署名?课题组长是第一署名,这没问题,你是课题总负责人嘛!可后面的顺序我觉得应该按对课题的贡献大小逐次排列。设计这边核算奖金都按每月每人的出图量了!老马说得没错,这次林阳是功不可没,所以我提议论文的第二署名署林阳,至于我嘛,不用考虑我是副组长,把我署第几都没有关系。”
林阳竭力推辞了半天也是无济于事,最终就定下来了:老马、林阳、卢琪分别排署名的第一、二、三位。
这时的老马心里很矛盾,这是一个令他高兴又不高兴的结局。高兴的是这样的结果对内给了林阳努力的回报,可以让他心态更加平衡,最大限度地调动其积极性,对外可以以此彰显自己课题组的公平公正以及对人才使用的不拘一格。而不高兴的是这样的创意是卢琪提出来的。论文的第二署名对卢琪而言已经无关紧要,她这样做岂不是既可以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又名正言顺地送给了林阳一个大大的人情吗?老马这段时间已经捕捉到了卢琪在千方百计接近林阳的蛛丝马迹,他甚至能猜测到卢琪心里在想着什么。
下班后,林阳在食堂迎面碰见了卢琪。卢琪正提着一袋馒头从食堂里出来。为了省事,她经常在食堂买上几个馒头作为家里晚餐的主食。
“又买馒头啦!你们家王老师吃着不腻啊?”林阳笑着开了口。有意思的是两人私下碰面时,林阳对卢琪从来没有称呼。在办公室当然是称卢琪为卢工,那是毫无疑问的公事公办。而两人私下在一起时,称呼的问题就来了。像在办公室一样叫卢工吧,觉得太疏远有距离感;叫师傅吧,也不对;叫姐或大姐吧,又觉得那种甜腻的感觉岂不和柳宏别无二致?最后林阳就索性什么也不叫。哎,这样感觉就找到了,而且这样的感觉似乎也很符合卢琪的心意。
卢琪也笑了:“有馒头吃就不错啦!这段总加班,买点馒头,回去再炒个菜,晚饭就对付过去了。”
林阳转过身也随着卢琪向外走。
“我怎么总觉得刚才会上说的事有点不妥呢?”林阳附在卢琪的耳边,口气中有些担心。
卢琪侧过脸去看了林阳一眼:“你是说论文署名的事吧?那有什么不妥!”
“你刚才在会上的架势不由分说,我觉得这事还是按以往的惯例比较好,也不至于引起大家的议论纷纷。刚才散会时你没注意,你看小柳小袁还有张工他们看我那眼神儿!你把自己的署名位置让给我了,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可我也不愿意坐在针毡上听别人说三道四啊。”
“哎,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啊!社会也好,政治也好,有人的地方就都是江湖。你要在江湖游走,除非让自己隐身,否则总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眼神。有时张扬一下也没有什么不好。中国传统文化里总劝人夹着尾巴做人,其实收敛也有收敛的苦衷。再说具体的,把你推上来完全有正当的理由,工作成绩明摆着吗,大家有目共睹。你是你们这一届人里的佼佼者,攒几篇署名靠前的论文以后会派上用场。哎呀,你就放心吧!会上我那样说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你就不要有顾虑了,于公于私你都当之无愧!”
林阳张嘴还要说什么,却被卢琪捏着胳膊推了回去:“行了,快去吃饭吧,晚了食堂该没饭了!”转身前还送给林阳一个灿烂的微笑!
“于公于私你都当之无愧。”林阳在心里不断重复着卢琪的话。如果是单纯的“于公”倒也好说,而这“于私”的成分让林阳心里明白,自己又欠了卢琪一笔人情债。林阳为科研和设计分家的被搁置而感到庆幸,起码这样可以推迟那令人两难又不得不决断的一刻。
林阳打了四两米饭,要了半盘茄子和半盘菜花,看见袁清琏、柳宏他们几个在不远处的饭桌,就端着饭盒坐了过去。刚才还热烈的交谈一下子就静了场。柳宏和老张都低头自顾扒拉饭盒里的饭菜不再讲话。袁清琏半笑不笑地盯着林阳的脸又扫了一眼他的饭盒说:“干吗吃得这么节约?准备攒钱娶媳妇了?”
“不是攒钱也不是要娶媳妇,我晚上这顿一般只吃素菜,已经习惯了。哎?这你们应该早就知道哇!”林阳知道袁清琏在没话找话。
袁清琏嘿嘿地笑着,不再作声。柳宏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菜,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就匆匆走掉了。
林阳知道柳宏的冷淡是针对自己。他想起刚才卢琪的话:“有人的地方就都是江湖,总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眼神。”
柳宏对林阳的冷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今天又创了新的高度。柳宏倒并不十分在意林阳业务上的出类拔萃,他深知因为专业的限制,自己在专业上与林阳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没有任何可比性。他在意并且耿耿于怀的是,凭自己的会来事的本事和甜甜的嘴巴,在人际关系上竟然没有敌过一天口无遮拦、我行我素的林阳!完成的任务交给卢琪时得到的称赞已经很少了,跑去与卢琪一家小酌、共进晚餐的日子也成了过去式。种种迹象表明卢琪已经不在意自己这个正牌的徒弟,而把关注给了林阳。尤其是下班前的会上,卢琪更是把这种关注演绎到了空前的极致。柳宏感到自己备受冷落,想发泄一下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因为无论是卢琪、老马说的还是林阳自己做的都是那么无懈可击。柳宏想起了女朋友姜丽华,也许只有和女友在床上的厮磨温存才是排解情绪最好的出口。
早晨上班不久,老马从主任室出来就径直回到了组里,把一张葛家岩工程二次系统调试总结会的会议通知交给了卢琪。老马说:“葛家岩在现场开调试总结会,设计、施工、制造和运行这回是一科不落。咱们这儿这次你去吧,你这副主任设计也不能总守在家里,也得在会上亮亮相,让这些合作单位都认识一下呀!就是时间有点儿紧,你搞不好今天就得出发。”
卢琪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不服气:这老马一点儿商量的口气都没有!再说谁总守在家里了?我又不是没出过差!那些年孩子小的时候,把孩子寄养在母亲那儿还不是一样出差调试、设计联络?现在儿子都上小学了,孩子爸就能管得好好的。出就出吧,好在在你老马手下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了。
卢琪从财务处领了差旅费又跑到火车站买了当晚的火车票,就赶回了院里。进办公室的时候迎面碰到了正往外走的柳宏。“怎么,卢姨要出差?是晚上的车吗?我去送你吧!”柳宏一脸热情洋溢。
“不用,我这又没行李,就装了点儿文件和换洗衣服、洗漱用具的提包轻手利脚的,我们家王老师要送,我都没有用。我说了,你呀什么也不用管,把儿子看好就算大功一件。”卢琪咯咯地笑着,眼睛却瞟了一下林阳的办公桌,他正专心致志地趴在一张系统图上画着什么。
卢琪放好自己的东西,拿了几本资料就走了,大家纷纷与她道别并祝一路顺风。
晚饭后和丈夫、儿子交代几句,卢琪就出发了。院里的规定是只有各类副总工程师以上的人出差才有专车接送,一般工程师级别的工程技术人员出差就只有挤公交了。公交车运行得又不是十分稳定,赶火车嘛,必须留足路上的时间。
已是暮色苍茫。卢琪在电车站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车来,心想这顺利总是不能可着一个人来的。上午就够顺的了,到火车站当天的卧铺早已售完,推迟一天吧,会期还催得紧,正准备咬紧牙关买硬座票时,恰好一个旅客退票,也是她手疾眼快,一把就把票抓过来了,高兴得一路哼着歌儿回到了院里。卢琪正寻思着要不要换个别的线路,一辆出租车停在了站台上,下来的人是林阳。林阳二话没说一手拎过卢琪的提包,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就把她推上了出租车。
“师傅,到火车站。”林阳冲司机说了一句。
“怎么回事呀你,我还以为遇上打劫的了呢。”卢琪快乐之中有些故作惊魂未定。
“家里有客人要回重庆,我去给买票,想起你是今晚的车,就把你捎上了。”林阳说得轻描淡写,脸却红了。
卢琪侧过脸看着林阳:“行啊,什么时候学会编排了?说吧,是不是专门给我要的车?”不知为什么,卢琪和林阳单独在一起时,总喜欢用这种随便的口气说话,这会使她身心愉悦的同时也忘记了两个人年龄上的差距。
“真的,来的客人是我的舅舅和舅妈,他们……”林阳支支吾吾。
出租车驾驶员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两眼后排座的这对男女,似乎想猜测一下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到了火车站,时间尚早,两个人就走到不是很远处的铁路桥上,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山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被灯光点亮的城市在沉沉的暮色里又一次醒来,再次充满了新的生机。只是这生机和阳光下的不同,更显得光影缤纷、若隐若现。街灯、车灯还有建筑物内外的灯光纵横交织,站在铁路桥上俯首远望,犹如置身于一片灯火熠熠的港湾。
林阳给卢琪拎着提包。可能是感觉有点冷吧,卢琪两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体的外缘被自然地裹成了两条优美的曲线。弯曲的长发被吹得随风飘动,让卢琪不得不时而伸手拢住头发把它们掖进风衣的领口。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站台,可以看到那些红蓝黄色间歇闪烁的铁路信号。那些从站台里延伸出来的锃亮的铁轨在夜空下散射着冷峻的光辉,果勇十足地直扑脚下又义无反顾地奔向了远方。
身后的行人不断来往经过,脚步声有的急切,有的舒缓,却从未有人驻足。人们甚至没有对卢琪和林阳的方向多看一眼,因为夜色里没有人会认为这二人不是一对一起出行的情侣。
上车时,林阳塞给卢琪一个小包,道了平安就走了。卢琪目送着林阳的身影消失在月台上的人流里,然后回到自己铺位上,打开小包,原来是一袋水果,里面还放了一把紫罗兰色折叠式的水果刀。
卢琪悄悄地笑了。
第二天上班,老马告诉林阳一个消息:部里的重大工程办要组织听取葛家岩二期工程的设计汇报。因为二期工程完成后葛家岩的装机容量将成为全国水电的龙头老大,为此,部领导非常重视,这次汇报会重大办、水电司、规划司、科技司的领导悉数到场就不在话下了,据说还有一名副部长来亲自坐镇!
老马说:“林阳你得打起点精神来,把我们负责的整个保护系统的系统构架、结线、保护定值等等都一个不落地要搞得一清二楚!不对,光一清二楚还不够,你得做到脱口而出、对答如流!”
“这没问题啊,二期工程的系统设计都是我算的您校的,师傅您忘了?这汇报会那么多专业在一起,分摊到一个专业那点儿有限时间里还能提多少问题!再说有师傅您在,也不会问到我头上啊。”林阳说得倒轻松。
老马说:“我们这摊子,卢琪是副主任设计,眼下她出差了,你就是代理副主任设计了,必须认真准备!到时卡了壳,出我的洋相事小,出了院里的洋相事情就大了!”
“卢工出差了,那副主任设计也轮不到我呀,不还有张工、刘工那几个老人儿吗?”林阳被说得一头雾水。
“他们?你小子拍着胸脯想想,换作是你,你敢放手用他们几个?会议期间由你代理卢琪,我已经和室里处里都打好招呼了,你可做好准备啊,留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这两天你把手里别的事儿先放一放。”老马态度严肃,一副命令的口气。
三天后,工程设计汇报会在院里如期召开。由副部长林铎带队,各司、局、办、部直属研究院的领导和专家坐了黑压压的一片,而在这关键时刻,老马却抱病没来上班!各专业的汇报主讲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二次保护系统的老马!院长问处长,处长问主任,最后有人汇报说老马的爱人小骆来过电话给他请假了,说老马的高血压犯了,高压220,低压170,只能卧床休息了,否则会有危险。机电处长汪文辉和二次室主任老艾商量了一下,老马休病假,卢琪出差,那汇报的事儿只能由林阳上了。汪文辉问老艾林阳上没问题吧,老艾说:“林阳是老马指定的第三梯队,看老马对他那么肯定,应该没问题。同组的老人儿不是没有,但都不是老马认定的后备,具体工作你我又不清楚,你敢临时起用吗?再说卢琪出差后用林阳做代理副主任设计,老马是向室里处里打了招呼的。”
“这事我知道。”汪文辉点了点头。
“就林阳上吧,应该没有问题。即使有点瑕疵也是可以理解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技术负责人都不在,年轻人能适时顶上来已经很不错了!搞不好还能让他们开开眼呢!”老艾一脸大大咧咧。
“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吧。”论职务,汪文辉是老艾的领导;论关系,老艾是汪文辉的老师,所以经常盛气凌人的汪文辉到了老艾这儿大多时候都没了脾气。
当机电处长汪文辉把林阳作为二期工程保护系统的汇报主讲人介绍给与会者时,会场上飘过一阵不小的骚动:
“哇,太年轻了!”
“不是,应该是老马呀?”
“怎么也应该是个老同志嘛。”
“这才是真正的不拘一格!”
在林阳提着胶片夹子走向讲台的空当,汪文辉又补充了一句:“保护系统的主任设计和副主任设计一个生病,一个出差,林阳同志现在是代理主任设计。”汪文辉说得着急,把代理副主任设计的“副”字都给落下了。
林阳不慌不忙地打开投影仪开关,把系统图的胶片放在投影仪上,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投影的大小和焦距,然后给大家鞠了一躬就开始了汇报。讲述和表达是林阳的强项,最主要的是他那稳定成熟的心态:不论面对人多人少还是地位高低,他都可以做到旁若无人。
那些经风见雨的与会者们没有料到,一个年轻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场,在林阳汇报的整个过程中,会场居然鸦雀无声,能听到的只有他的讲话声和投影机风扇的转动声。
结构分明、层次有序、逻辑准确、数据翔实,这是与会者们对林阳的汇报给出的一致评价。
接下来进入了技术答疑程序。部直属研究院的一位戴金丝边眼镜,梳花白的背头,学者风范十足的老先生首先发问了。他问了一个关于过压保护方面的问题,说:“你刚才介绍的时候这里交代得不够详细,请你把保护方式、定值计算给我们详细说明一次。”
林阳一面答应着,一面关掉投影机电源,从讲台上拿了两根粉笔走向旁边的黑板,心里却悄悄地笑了:过电保护,那是我的研究课题!
林阳知道,你就是汇报得再详细,交代得再清楚,也会遭来部属研究院这些人的挑剔、质疑。鸡蛋里挑骨头似乎就是他们天生的工作职责。在林阳看来,严格意义上讲,这个研究院本身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机构,纯属一种资源的浪费。论行业规划吧,部里有规划司;论科研管理吧,部里有科技司。许多职能和部里的相应机构多处重复,重复的结果就有了不同的结论,自然就产生了矛盾和争执。
林阳料到在技术答疑环节,按规律和经验,有些人一定会通过为难汇报者来显示自己的高明,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博取众人眼球,于是在汇报中就略施了一点小小的策略。
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越是清楚的东西,越不详说,匆忙一带而过,甚至给问题留下一个小小的破绽,给审查者留下一个不够清楚的印象,然后就可以等着有人对此发问了。用林阳的话讲,这叫“诱敌深入”。
果然,那位学者范儿的老先生中了圈套。
林阳一番推导、演算,详尽备至,只回答了两个问题就占去了全部的答疑时间。于是二次保护系统的设计汇报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通过。
会后林副部长当着手下几个司局领导的面儿对院长说:“老楚,你们内功练得不错嘛!‘文革’十年造成科技队伍青黄不接,形成了断代的局面,结果你们让新毕业不久的新生力量挑起了大梁,而且事实证明这大梁挑得起,顶得住,好!你们这经验值得推广,我全力支持你们!”接着又指了指身边几个司局的领导说,“你们几个也别净观风景,回去想想你们手下那些新来的大学生,怎么样才能像刚才的林阳那样,脚踏实地,独撑一面!进了部机关,不能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坐机关、当老爷!”
几个手下点头称是。
早晨还为老马请假的事情火冒三丈的楚院长,此刻心里可是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