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具官谨斋沐拜书司谏学士执事[1]。前月中得进奏吏报[2]，云：自陈州召至阙，拜司谏[3]。即欲为一书以贺，多事，匆卒未能也。
司谏，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4]。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然县越其封，郡逾其境[5]，虽贤守长不得行，以其有守也[6]；吏部之官不得理兵部，鸿胪之卿不得理光禄，以其有司也[7]。若天下之失得，生民之利害，社稷之大计，惟所见闻而不系职司者，独宰相可行之，谏官可言之尔[8]。故士学古怀道者仕于时[9]，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10]。言行，道亦行也[11]。九卿、百司、郡县之吏守一职者，任一职之责；宰相、谏官系天下之事，亦任天下之责。然宰相、九卿而下失职者，受责于有司[12]；谏官之失职也，取讥于君子[13]。有司之法，行乎一时；君子之讥，著之简册而昭明，垂之百世而不泯，甚可惧也[14]。夫七品之官，任天下之责，惧百世之讥，岂不重耶？非材且贤者不能为也。
近执事始被召于陈州，洛之士大夫相与语[15]，曰：“我识范君，知其材也。其来，不为御史必为谏官。”及命下，果然。则又相与语，曰：“我识范君，知其贤也。他日闻有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者[16]，非他人，必范君也。”拜命以来，翘首企足，伫乎有闻而卒未也[17]。窃惑之，岂洛之士大夫能料于前而不能料于后也，将执事有待而为也[18]？
昔韩退之作《争臣论》，以讥阳城不能极谏，卒以谏显。人皆谓城之不谏盖有待而然，退之不识其意而妄讥；修独以谓不然。当退之作论时，城为谏议大夫已五年；后又二年始庭论陆贽，及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19]，才两事尔。当德宗时，可谓多事矣：授受失宜[20]，叛将强臣罗列天下，又多猜忌，进任小人。于此之时，岂无一事可言，而须七年耶？当时之事，岂无急于沮延龄、论陆贽两事也？谓宜朝拜官而夕奏疏也[21]。幸而城为谏官七年，适遇延龄、陆贽事，一谏而罢，以塞其责；向使止五年六年而遂迁司业[22]，是终无一言而去也，何所取哉！
今之居官者率三岁而一迁，或一二岁，甚者半岁而迁也，此又非可以待乎七年也。今天子躬亲庶政[23]，化理清明[24]，虽为无事，然自千里诏执事而拜是官者[25]，岂不欲闻正议而乐谠言乎[26]？然今未闻有所言说，使天下知朝廷有正士而彰吾君有纳谏之明也[27]。
夫布衣韦带[28]之士，穷居草茅，坐诵书史，常恨不见用[29]。及用也，又曰“彼非我职，不敢言”；或曰“我位犹卑，不得言矣”；又曰“我有待”。是终无一人言也，可不惜哉！伏惟执事思天子所以见用之意，惧君子百世之讥，一陈昌言，以塞重望[30]，且解洛之士大夫之惑，则幸甚幸甚。
【注释】
[1]具官：古人书信时对个人官职的省略写法。斋沐：斋戒沐浴，表示敬意。执事：办事人员。以上词语，均为古人书信时的谦词。
[2]得进奏吏报：得到西京留守处向朝廷送公文官员的报告。进奏吏：指西京留守向朝廷送公文的官吏。报：报告。
[3]司谏：为朝奉官，正六品官。下文称“七品”，极言其小。
[4]“而独区区”四句：但我却恳切地想表示祝贺，实在是因为当一个谏官，关系国家大事的得失和一时大家对它的舆论。
[5]县越其封，郡逾其境：谓县越过了县界，州超过了州界。
[6]以其有守：因为他们各有管辖的地域。
[7]鸿胪：即鸿胪寺。
[8]“惟所见”数句：不属哪个部门所管的，听说只有宰相和谏官，宰相可以实行它，谏官可以议论它。
[9]“故士学古怀道者”句：所以，学习古代圣贤、怀抱济世之志的人，为官不做宰相，也一定要做谏官。
[10]“宰相尊”句：宰相地位高，可以实行自己的主张；谏官位置低，可以发表自己的言论。
[11]“言行”句：言论能被采纳实行，主张也就实现了。
[12]受责于有司：受主管部门的责备。
[13]取讥于君子：被有道德有见识的人所讥讽。
[14]“著之简”句：写在书本，清清楚楚，过一百代也不会消失，这是非常可怕的。
[15]相与语：互相议论。当时作者欧阳修于洛阳任西京留守推官，故云。
[16]面争庭论者：在大庭中面向皇帝规劝议论的。
[17]“伫乎”句：立等着想听到范君（范仲淹）向朝廷进言的消息而终于没有听到。
[18]窃：私下。前：指范任命为谏官。后：指范敢于直言。
[19]沮裴延龄作相欲裂其麻：阻止德宗任命裴延龄作宰相，扬言要撕碎用白麻纸写的任命书。
[20]授受失宜：任用官职不恰当。据史书记载指任用奸人卢杞、赵赞等。
[21]“谓宜”句：我认为应该早晨就任谏官，傍晚就要向皇帝上书。
[22]向使：假使。迁：变动，改动，此指改任。司业：国子司业，太学的闲职。阳城因谏裴延龄等事，而改任国子监司业，后又贬道州刺史而死。
[23]躬亲庶政：亲自处理各种政事。
[24]化理清明：政治清明。
[25]是官：指谏官。是：指代词，此，这。
[26]谠言：正直的言论。
[27]彰吾君有纳谏之明：显明皇上有虚心接受建议的明德。
[28]布衣韦带：粗布衣，熟皮带，均为平民衣着。
[29]不见用：不被任用。见：表被动，被。
[30]昌言：正直有益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