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白，秀才乐君足下[1]：昨者舟行往来，皆辱见过[2]。又蒙以所业一册，先之启事，宛然如后进之见先达之仪[3]。某年始三十矣，其不从乡进士之后者，于今才七年[4]。而官仅得一县令，又为有罪之人，其德、爵、齿三者皆不足以称足下之所待[5]，此其所以为惭。自冬涉春，阴泄不止，夷陵水土之气比频作疾，又苦多事，是以阙[6]。
然闻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7]，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譬夫金玉之有英华，非由磨饰染濯之所为，而由其质性坚实，而光辉之发自然也[8]。《易》之《大畜》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谓夫畜于其内者实，而后发为光辉者日益新而不竭也。故其文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之谓也[9]。
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孔子之系《易》，周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经[10]。子游、子夏、子张与颜回同一师[11]，其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今之学者或不然。不务深讲而笃信之徒，巧其词以为华，张其言以为大。夫强为则用力艰，用力艰则有限，有限则易竭。又其为辞不规模于前人，则必屈曲变态以随时俗之所好，鲜克自立。此其充于中者不足，而莫自知其所守也[12]。
窃读足下之所为[13]，高健，志甚壮而力有余。譬夫良骏之马，有其质矣，使驾大辂而王良驭之，节以和銮而行大道，不难也[14]。夫欲充其中，由讲之深，至其深，然后知自守[15]。能如是矣，言出其口而皆文[16]。
修见恶于时，弃身此邑，不敢自齿于人。人所共弃，而足下过礼之，以贤明巧正见待。虽不敢当，是以尽所怀为报，以塞其惭。某顿首。
【注释】
[1]白：陈述。乐秀才：名不详。作者另有《与荆南乐秀才书》。
[2]皆辱见过：承蒙您慰问我。辱：承蒙。见过：访问。
[3]所业：所从事的，指文章。后进：晚辈。先进：前辈。唐宋时读书人拜见名人显官，往往先送自己的诗文作为进见礼。
[4]从乡进士之后：指随同众人应举赴试。意谓考举进士到现在才七年。
[5]德、爵、齿：指品德、官职、年龄。其谓品德、官职、年龄三个方面都领受不起您对我的礼节。
[6]阴泄：阴寒腹泻。比频作疾：经常生病。
[7]讲之深而信之笃：钻研深入，信仰坚定。
[8]“譬夫金玉”句：就像金、玉有美丽的光辉，不是由于磨砺、装饰、染色、洗濯才得到的，而是自然具有的。
[9]此之谓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为宾语前置句，即“谓此也”。
[10]各自以为经：都成了经典作品。经：经典。
[11]子游、子夏、子张、颜回：都是孔子的弟子。
[12]“此其”二句：这就是由于品德学识不足，而不知道所坚持的主张、原则。
[13]所为：所写的文章。
[14]大辂：大车。王良：春秋时著名的御马者。
[15]至其深，然后知自守：钻研得深，然后才知道坚持什么主张、原则。
[16]言出其口而皆文：话说出口来就成好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