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1]：前辱示书及文三篇[2]，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3]，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4]。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5]，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6]。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7]。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8]，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9]。”此其所以至之鲜也[10]。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11]。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12]。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13]。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14]，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道未足也[15]。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16]，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17]，幸甚幸甚。修白。
【注释】
[1]吴君：指吴充，字冲卿，建州浦城（今福建松溪北）人。
[2]辱示书：承蒙您写信给我。
[3]浩乎：即“浩然”，本义形容水势大，此形容文章气势大。
[4]“又非待修”二句：也不必靠我的赞誉来抬高，靠我的力量来进取。
[5]惠然见临：承蒙您来找我，来访问我。责：一作“求”，求教。
[6]而至者鲜焉：但达到目的却很少。
[7]有所溺焉尔：有沉溺于某一方面的偏向。溺：沉迷不悟。
[8]溺之：指沉溺于文章的词句即形式方面。
[9]职于文而已：专心写文章就够了。
[10]“此其”句：这就是少有人达到目标的原因吧！
[11]荀卿：荀况，字卿。战国末期人。
[12]“若子云”数句：至于扬雄、王通，他们都是勉强用力模仿前人著作来写书，这是道不足而勉强写作的表现。
[13]徒：只，只是。
[14]终日不出于轩序：整天局限在房子里写文章。轩序：同“门户”，房屋。序：为堂前东西两厢的墙。
[15]纵横高下：指写文章随心所欲，变化无穷。
[16]志于为道：有志于在道的修养方面下功夫。
[17]因吾子句：因为您能够不停止地进取，从而激励了我也稍稍有所进步。少：逐渐，稍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