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玢到巴黎之后，二哥和她说，他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成人。
张嘉玢也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其实她也可以回到硖石，要求老爷和老太太来养育这个孩子，毕竟这是他们家的孙子。
但是张嘉玢无法预料她回去后会经历什么，自古女子只有犯了七出之条才会被休弃。
也许他们会认为她虐待了老爷和老太太，认为她不愿意让徐志摩的女朋友进门，认为她和郭虞裳有奸情，甚至会揣测这个孩子就是郭虞裳的。
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张嘉玢离婚了，他们就会认定是张嘉玢犯了七出之一，会被他们恶意揣测，会被他们说闲话，他们排挤她。
甚至试图用言论杀死她，反正她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影响，他们只是说了一些家常而已，最多换个人，或者换个事继续说。
当张嘉玢将她要离婚的消息，以及她的这些顾虑告诉二哥时，二哥说：“幼仪你别太过担心，那些事情你一件都没做，是天知，地知，你知，徐志摩知的。
而且据我所知道的法律，只要男女双方都同意就可以离婚，不过，如果男方未满三十，女方未满二十五。他们需要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只要他们同意了，就可以离婚。”
张嘉玢突然有些好奇，徐志摩告诉他的父母他要离婚，徐家会怎么办？毕竟张嘉玢为徐家生了长孙，现在她的肚子里还孕育着一个徐家的次孙，老太太和老爷也都对她很好。
如果他们不同意，徐志摩又会怎么办？突然张嘉玢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这场离婚是有预谋的，从她来欧洲那天开始他就在谋划，或许郭虞裳也在他的谋划之中……
而她的父母他们又会怎么办？徐志摩是他们千挑万选的女婿，如果他们知道了，会相信外面的流言，为了不使张家蒙羞，从而将张嘉玢赶出张家吗？
于是张嘉玢决定要留在欧洲，在欧洲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可现在她要面临的是在欧洲的生存问题。
于是张嘉玢给硖石的老爷写信，她选择性的告诉他们她的现状，跟他们说目前她和徐志摩分居了，有人说在法国养胎比伦敦好，所以她准备在法国一边求学，一边养胎，目前住在二哥家里面，并向他们说明她需要钱来读书和养胎。
几个星期后张嘉玢收到了徐家寄来的两百元支票，而这段时间与二哥的相处中，张嘉玢深刻的发现二哥他实在不适合照顾孩子。
他的心里只有哲学，他每日都将头埋在书里，甚至为了读懂法国的思想每日去巴黎大学学习法文，并且打算几个月后去德国投入倭伊铿的门下。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照顾孩子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外表，在研究哲学时，他就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也不去整理，甚至有几日因为太过投入而忘记吃饭，真不知道在自己来这里之前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在张嘉玢怀孕第四个月的时候，整日里呕吐，他一点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张嘉玢，而且他现在还未结婚，一点照顾孕妇的经验也没有。
于是他说张嘉玢现在这样，尤其是满月的时候和女人住在一起更好。
几天后，二哥跟张嘉玢说他在巴黎大学认识的朋友愿意免费让她去她家住一阵。
他们是一对刘姓夫妇，夫妻都在巴黎大学学习，现在住在法国的乡下，在二哥的陪同下，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他们家。
那是个寂静的法国小山村，抬眼望去可以看到远处蔚蓝的天空，一些低矮的房舍静静的站立着，小花随着风缓缓舞动，不时还能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二哥介绍他们认识时，他们都亲切的看着张嘉玢，刘太太开口说：“希望你能够在这住的开心。”
“给你们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张嘉玢腼腆的笑了笑。
刘君回道：“哪里！我们都很敬重你的哥哥和徐志摩，我们很乐意帮这个忙。”
他们邀请二哥去客厅闲聊，张嘉玢就在这个家里逛起来，这个房子和沙士顿的那个很像，不过这里更加的温馨愉悦，她的房间就在二楼和他们的卧房相对，这样他们更加方便照看张嘉玢。
他们不常在家，每天都要去巴黎大学上课，有次张嘉玢羡慕的对刘太太说：“真羡慕你，可以跟着刘君在这里读书，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刘太太听完笑道：“你要是知道我能来这读书有多难就好了。”
接着说起了她来这求学的经历：“我以前一直想要出国留学，后来文岛得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我便和公公婆婆商量，希望他们准许我和文岛一起去。尽管当时我已经为刘家生了长孙，可是公公婆婆还是不愿意我去。
他们认为妻子和丈夫一起去国外会丢了他们的脸面，觉得妻子只要生儿育女就够了，根本不需要求学，后来文岛和我异口同声的恳求，他们才松口。”
张嘉玢完全可以理解刘太太当时的处境，不过刘太太却是个幸运的，他有丈夫帮忙。
张嘉玢想到了自己当年争取出国的时候，如果徐志摩能够像刘君那样，是不是如今就不是这个景象，自己也会是一个他心目中西化的新女性。
刘太太见张嘉玢一脸羡慕向往的神色，便向她提议：如果你想在国外求学，你可以先学习法文。刘太太热情的向张嘉玢推荐了一位法文老师。
当时张嘉玢常常能够看到刘太太掌灯夜读，她努力的样子，让张嘉玢想到了自己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也许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自信、自立、自强。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张嘉玢的肚子也越来越大，经过这几个月对法文的学习，她也能熟练的用法文聊天。
一天傍晚时分，张嘉玢听见屋外有马车的声音，她隔着窗户往外看，便发现坐在马车上的七弟正准备下车。
张嘉玢见七弟付完车费，便向他挥手道：“我在这，你快上来。”
七弟一见到张嘉玢就哭，用他那特有的又尖又软的声音说道：“二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你在法国这些日子吃些什么？法国菜吃的习惯吗？
你快些坐下，你现在怀着小外甥呢！二姐怀孕是个什么感觉？可会觉得很辛苦……”
“瞧你这个样子。”张嘉玢哭笑不得的打断七弟的问话：“你什么时候来海外的，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我是一个月前出国的，这不听说你怀孕了嘛，我一到这边就向二哥打听你住在哪儿，一打听到就立马过来看你了。
对了我来之前还去了一趟硖石，老太太还让我给徐志摩带他最喜欢吃的蜜饯呢。”七弟四周瞧了瞧：“徐志摩呢？他去哪了？”
他们都不知道徐志摩想要和她离婚，而且徐志摩把她丢在沙士顿后便不见踪影，张嘉玢看着七弟的眼神有些心虚，低着头试图用事不关己的声音说：“不晓得，你有什么消息？”
……
七弟本来在巴黎订了一间酒店，可是见张嘉玢体态臃肿，行动不便，就拉出躺椅睡在张嘉玢的身旁，第二日一早才走。
他跟张嘉玢说接下来他要去德国，在吃早餐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和七弟一起去德国，不然自己会消失在法国的乡下。
尽管刘太太他们对张嘉玢很好，但是她也需要家人的支撑和照顾。
而且独自在法国的这几个月，张嘉玢意识到为什么徐志摩会说她缠了脑袋，她需要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而且刘太太说，在德国生产比法国安全。
张嘉玢立刻打电话给七弟所住的旅馆，让七弟在那里等自己，晚上的时候张嘉玢和刘太太他们说自己要和家人一起前往德国，并对他们的慷慨表示谢意，才收拾几件单薄的行李前去与七弟汇合。
在怀孕最后一个月，张嘉玢和七弟一起住在德国柏林，直到1922年2月24日张嘉玢才生下了她的小儿子。
当时只有张嘉玢一个人在医院，七弟认为产房不是男孩子该去的地方，所以也一次都没来看她，在孩子出生后，医生用法文跟她说说：“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产后一周张嘉玢恶露流的厉害，等她可以带着孩子回家时，她感到害怕，要为养育孩子准备的一切她都没准备好，而且也不知道那些个东西哪里有卖。
于是第二天张嘉玢问医生，可不可以先将小孩放在医院。
医生说孩子很健康，不需要留院观察，而且张嘉玢也很健壮，完全有能力抚养孩子。
可是在张嘉玢的再三恳求下，医生终于愿意让她暂时将孩子放在医院一段时间。
张嘉玢打电话给七弟告诉他自己可以出院了，要他过来接自己。回到家后张嘉玢发现餐桌上摆着一个信封，上面是徐志摩的笔记，看起来是有人送过来，而不是邮寄过来的。
张嘉玢扬起手中的信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七弟朝张嘉玢这边看了一眼：“这封信是吴经熊投到公寓的。”
趁七弟在搬运行李时，张嘉玢假装不经意问道：“吴经熊干嘛投信过来，你知道他的电话吗？”
等七弟报出一串数字，张嘉玢立刻就打了过去，电话是吴经熊本人接的“您好，我是张嘉玢，我想知道那封信是……”
他紧张的清了清嗓子：“哦！那个是徐志摩让我将信交给你的。”
张嘉玢找出他话里的漏洞，声音有些尖锐：“所以徐志摩现在是在柏林城里喽！那徐志摩人呢？和你在一起吗？”
他似乎因为他话里的漏洞让张嘉玢知道了徐志摩的行踪而生气：“你别管那么多，直接读那封信就行了！”
下午七弟突然夹着一本书说：“我得用功去了。”
然后走到房间外面继续大声补充道：“晚上我会回来吃晚饭的。”
张嘉玢死死的捏着信，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不怪七弟，他本来就没必要转入她与徐志摩的纷争。
他一个人突然离去没了消息，在沙士顿的那几个星期，以及在法国乡下的那几个月里，张嘉玢甚至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可是她走过来了，她也可以一个人活得很好。
甚至张嘉玢一个人将自己的儿子生出来了，她已经受够了他，他想说什么？说他坚定了离婚的信念，说她能做徐家的儿媳妇，而不是徐太太。
张嘉玢将信捏在手里，想去撕烂它，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将信打开：
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他说了他对自由和信仰的热爱，说了对无爱婚姻的厌弃，却一点儿也没提到他将自己遗弃在沙士顿，没有提那个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孩子好不好。他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扣下，张嘉玢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出他说的那番，他那哪是说给她听的，分明是说给世人听的。
于是张嘉玢拿起电话打给吴经熊，她认为徐志摩就住在他家：“徐志摩呢？我要和他通电话！”
他说：“徐志摩现在无法和你通电话，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你徐志摩在哪！”
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算了，我只跟徐志摩讲，你告诉徐志摩，明天我会去你家，你让他在你家等着，我必须要亲自见他一面，我是不会同意在信件里提出的离婚要求。”
张嘉玢将电话挂掉，眼泪不自主的从眼眶掉落，她走进浴室，洗漱完就躺在床上休息。
尽管张嘉玢的身体还很虚弱，可是她不想以一个弱者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她要让他看到离开了他，她仍然活的很好，他已经不再是她生命中的唯一。
第二日张嘉玢雇了辆马车前往吴经熊家，她下车的时候看见吴经熊尴尬的站在门外等自己，然后带张嘉玢到客厅，客厅里到处都是乐谱架，上面摊开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籍。
抬头便看见沙发上坐着四个人，见张嘉玢进来便全都站起来，满脸防备的围绕在徐志摩的周围，好像张嘉玢是个疯子，随时会跑过去抓烂徐志摩的脸一样，徐志摩站在他们中间，现在的他比在沙士顿时黑了些，也高了些。
张嘉玢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冷静、克制：“你要离婚很容易，我想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法律。”
“我已经告诉我父母，他们都同意这件事了。”
张嘉玢忍住眼泪：“你有父母，我也有父母，我需要等到我的父母也同意这件事，才能和你离婚。你知道的离婚必须等我们双方父母同意才行。”
“不行！不行！”他急躁的摇摇头：“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父母同意了，你必须今天签字，林徽因……”
他似乎说到了什么隐痛，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不！”张嘉玢坚定的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为了他的女朋友而离婚，又何必说那么些大道理，终究都是假的，什么自由，信仰，不过是他要为了他女朋友抛弃自己的借口。
徐志摩偏执的拿着离婚文件递到张嘉玢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张嘉玢被他看的毛骨悚然，最终败下阵来。
“那……好吧！”张嘉玢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和鼻息：“如果你觉得离婚这件事做的对，我就在文件上签字。”
张嘉玢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她与他的婚姻从服从开始，又从服从结束。
他听完高兴极了，连忙将离婚文件递过来给张嘉玢签字。
“太好了，太好了，你晓得的，中国一定要摆脱旧习俗，我们一定要这么做，这是一个壮举，会具有跨时代的意义。”
张嘉玢心里冷笑，在四个文件上签完字，用坦荡的目光注视着她：“好了，你现在可以去找你心目中的妻子了，我们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欠。”
他激动的握着张嘉玢的手说：“谢谢！”
然后意识到什么，连忙放开，转身对着身后几个朋友炫耀似的说：“张幼仪不想离婚，但是不得不离，我们必须得做给别人看，我们要开中国离婚的先例。”
张嘉玢冷眼瞧着他们，真是倒胃口。
他的朋友们也站在他的身边对着张嘉玢和徐志摩道着“恭喜”
张嘉玢不知道离婚有什么好恭喜的，而且他们也都参加过自己的婚礼，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们没有对自己说恭喜，却在离婚的时候说着恭喜。
他们每个人都说着自由、民主、科学，可是他们却从没有以一个自由、民主的态度来对待张嘉玢。
“老二呢？他在哪？我要去看看他，我昨天还梦到他了，他一定想我了。”等徐志摩和他的朋友们寒暄过后说。
“在医院。”
“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放在医院。”
张嘉玢学着徐志摩以前看自己的样子，若无其事的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也不回他的话，心想：关你何事。
他跟着张嘉玢来到医院，站在育婴房的窗口，贴着玻璃痴迷的看着孩子，口里不断的说着赞美的词，似乎忘记了这个孩子是曾经他想要打掉的孩子，直到他离去也没看张嘉玢一眼，没问她和孩子要如何在德国活下去，也没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