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熊喜欢数字。他最喜欢的客人是那些按编号点菜的人。若是客人用英语说那些菜名,他听不懂,而且会忍不住傻乐--他骨子里就没有劳动者的谦卑和敬业。胡熊认为这其实不能怪自己,那些菜名像是粤语和英文杂交的怪胎,非要顾客在菜单上指点,他才能记下来。胡熊喜欢数字,却总是记不住桌号。然后老板娘等人只能急躁地问:那桌老美?那桌老黑?那桌老墨?那桌老中?
胡熊在餐桌、柜台和厨房间穿梭时总是精神抖擞,疾步如飞,但经常与其他男招待发生擦撞,令他们肩上的托盘摇摇欲坠。胡熊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单手将托盘举在肩上,像手托炸药包的战斗英雄。他总用两只手把托盘抬在胸前,这样显然更稳当。他随即明白过来:若是单手托盘便能有一只手上菜,而他只能先把托盘放下才能上菜。问题是桌上经常没地方放托盘,特别是一次上几道菜的时候--他只能先把托盘放到旁边没有人的空桌上,然后再把饭菜端过去。如果附近没空桌,就只能一盘一碗从厨房挨个端,一桌要跑好几次。客人们能看出胡熊是新手,所以只是微笑着注视他。虽然他们最后还是会给小费,老板娘的脸总耷拉得厉害。有那么几次,她忍无可忍从收款台后窜出来帮胡熊端菜,他空着手在她身后像个无所事事的跟班。
不过胡熊的胆子还是很大的,比如那次老板亲戚一伙八人来吃饭,他把厨师为贵客们特地烹制的一大盆汤端到了桌子中央却不知道该往哪搁。热气腾腾的汤高高在上晃荡着,像即将空投的燃烧弹,众人停止谈笑,都张嘴盯着这盆汤,老板赶紧跳起来,口中嚷嚷着接过去,把自己的茶都碰翻了。在客人们的干笑声中,老板娘狠狠瞪了胡熊一眼。
您真是眼里没活。晓野兔子说。她曾经从古都偷偷来看过一次。那几天胡熊早出晚归,所以她每天起床后只看见地毯上皱巴巴的床单,而胡熊回家也只能偷窥她卧室门缝漏出的一线光。晓野兔子说她不是来看他的,她是来吃饭的。她点了一碟醉虾,边品茶边饶有兴趣地观察胡熊的动向。
我现在知道什么叫狼奔豕突了。她把他叫过去说。
还有苟延残喘。他回答。
晓野兔子喜欢使唤胡熊,总要他添茶,还不停把他叫过去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醉虾的做法,比如厨师是不是上海人,比如他身上这件马甲是哪儿来的。晓野兔子说她这是为他好,要不然他就只能被其他人呼来唤去疲于奔命,或是站在桌子间不知所措,让老板娘血压升高。
晓野兔子还问胡熊能不能打折。她说您不是要感谢我吗?那就给打个折吧。后来二人熟了,胡熊抱怨说她明知他只是个试工的还故意为难他,但当时他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到柜台对老板娘说坐在窗边的那个老中是我老婆,要不您给打点折?老板娘狐疑地说,伊是侬老婆?……伊倒是经常来。一句话,我给伊打八折。
此事后果很严重。晓野兔子后来跟胡熊说,他走后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结账时老板娘笑眯眯地问昨天在这里试工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她先生。她脱口而出他那么笨怎么可能是我先生。老板娘一脸糊涂,只说小伙子蛮好,蛮好,蛮勤快的。晓野兔子那天只给了很少的小费。她说她再也不打算去那儿了。胡熊说那您要吃上海菜怎么办。她说都怪您。
总之,胡熊和晓野兔子都告别了上海餐馆。他们如今是同事,每天共进午餐和晚餐。晓野兔子说,还好古都不要男招待,不然我们都会疯掉。她说把您发到厨房可以减少损失。至多是堂哥疯掉,您疯掉,或是您二位疯掉。
胡熊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先疯的那一个。过了几天他向晓野兔子报告,说堂哥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我终于凭聪明和毅力挺了过来。聪明和毅力,呵呵,您可真会用词啊。晓野兔子说。胡熊没有说的是,他认为这个工作真的很有趣。他隐约觉得这有趣和晓野兔子有关系,但又解释不清,就没说出来。
胡熊在古都工作的规矩是这样的。
每天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
车不能停在餐馆门外,因为那些车位都是留给客人的。但应该停在从餐馆里能看见的地方--对于在厨房工作的人们来说,是从厨房门上的小窗可以看见的位置。古都所在的西区治安还不错,但砸车偷车偶尔还是有的。胡熊和堂哥不时会看看各自的车,不是担心,就是喜欢看。要是一个客人都没有,堂哥干脆就出门坐在台阶边抽支烟看,胡熊和晓野兔子也跟出去透透气。男人们就是喜欢这种陶醉。晓野兔子说。
哦,我花两万块买辆车,自己都不能看?管得宽。堂哥斜她一眼。
嗯,我是怕车丢了。我的旧车只值两千块,但丢了就买不着了。胡熊微笑着向她解释。
那您也不能老这么看啊?要不我帮您看着吧。要是有人开跑了我就报告,您坐堂哥的车去追。她也微笑着说。
不要老是说您啊您的好不好?整天听了烦啊!堂哥摆摆手。
都是他传染的!晓野兔子指着胡熊笑。我以前就不用这个词,对不对?堂哥也想听这个称呼?我一直是尊敬您的啊,只是没有称呼您而已。
拜托!你怎么最近变得疯疯癫癫的?堂哥斜她一眼。
这可不是我传染的。胡熊不紧不慢地接上。我说您确实是为了表示尊敬啊!我以为出来混,称呼是最基本的。
您们继续混!堂哥把烟头在地上挤灭,拍拍屁股进门去了。
从餐馆正门进厨房有两条路可走。右侧的门在寿司吧台和酒吧之间,其实就是轻飘飘的一层铝皮,女招待手端满满一托盘小碗小碟从厨房出来,脚尖一点就开,二厨抬着堆得岗尖岗尖的一筐脏碗进厨房,屁股一拱就开,所以不需要把手--一个习惯用把手拉门的招待决不是好招待。门上开的小窗就是为内外能互相看见,以免发生交通事故。不过二厨用屁股拱门的时候当然是处于倒车状态,而且没有后视镜,所以一旦忙起来,门口偶尔还是会发生交通事故--二厨刚把门拱开一半,就听见门后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碗碟跌碎的声响。也许只有尖叫没有破碎声,但绝不可能只有破碎声而没有尖叫。
没人比胡熊更熟悉这些声音,因为他就是二厨。
左侧的门在酒吧另一侧和榻榻米小间之间,是客人们去卫生间的路。高级硬木的门上镶着鱼型的铸铜把手,厚重典雅。门后是一个狭小的过道,被五扇门包围,就像传说中的时空机器。这五扇门从左到右分别通向储藏室、女卫生间、男卫生间、后门和厨房门。后门最易辨认,因为它体型伟岸,身披铁甲,挂条巨大的门栓。储藏室的门从来都虚掩着,黑暗中隐约着成箱的竹筷和啤酒。其余三个门一模一样,也都是镶了铸铜把手的硬木门,永远关着。左侧两个门是卫生间,标牌上分别画着穿裙子的人和没穿裙子的人。右侧的门通向厨房,也贴个标牌用中英文写着闲人免进。古都是家小店,雇人不多,二厨的工作也包括搬运货物和打扫卫生间,于是胡熊总在这些门之间奔忙。
每天的工作就从这儿开始:先到储藏室戴帽子穿围裙,进厨房和堂哥或是安迪打个招呼,表示你已经来了。如果不打招呼就开始独自埋头苦干,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迟到了,因为领导认定他们看见你的时刻就是你开始上班的时刻,如果没看见你,就意味着你没来。不过,领导很快知道胡熊和晓野兔子同车上班,见了她,便明白他也来了。如果领导都很忙,就不要去接近,否则他们会让你顺手帮这帮那,而他们一旦忙完,便开始责怪你的活儿都没干。所以,进店就要迅速穿戴停当,从储藏室里拖出吸尘器,好让他们觉得你不是刚来,而且手头有活。
大堂面积不大,装着推拉门的榻榻米小间由女招待们用手提式吸尘器清理,胡熊负责的区域是十张方桌,靠窗的四对火车席和两个吧台边摆的十五张高脚椅高脚椅可以直接用吸尘器顶开,火车席底下也能勉强把吸尘器塞进去,推拉两遍即可,最麻烦的就是方桌。这十张方桌每张有四条腿,配四个椅子,每个椅子也有四条腿。这就是说每张桌子及其走狗一共有二十条腿。十张桌的二百条腿把大堂变成了一个树林,令胡熊难以施展。挪桌子,拉椅子,这些动作都很消耗耐心,他一边谴责家具设计师没有物理常识,三条腿就足够保持平衡,却要搞出四条腿,一边设想某种自动绕过桌腿的新型吸尘器。
胡熊和长四条腿的家伙们搏斗时,还必须小心,不弄乱女招待们在桌上摆好的餐巾、筷子和各种调味小瓶。此外,为了大堂布局美观,有几张桌子要摆成四十五度角的样子。圣子桑伸直前臂,五指并拢,指向桌子的对角线,像个交警,反光的眼镜片后面凝着数学老师的偏执。她说她老了,搬桌椅可能会闪了腰。胡熊说您不用解释,即便您二十岁我也愿意帮您,她的眼镜片后面就闪现二十岁的光彩。
晓野兔子说,作为日本餐馆,古都比很多餐馆干净,这点胡熊很同意,因为大堂用吸尘器过一遍就能行。若是桌下有个把饭粒毛豆,多半是昨晚这一桌坐着小孩。也许曾经有个把寿司跌落尘埃,肯定也早被圣子桑捡走了--她比老板还爱惜地毯。既然圣子桑常帮胡熊减轻打扫的负担,他也乐意让那些桌子保持四十五度。这不是帮忙,这叫合作。在一个体力劳动者的圈子里,只有这样才能混下去。胡熊虽是书呆子,也渐渐悟出这些道理。
桌子底下常见的异物是硬币。胡熊喜欢用它们来测试吸尘器。硬币们总贴着地毯耍赖,偶尔被卷进去,随即就弹出来。胡熊一边尝试,一边设想着某种可以吸硬币的新型吸尘器。硬币的外观总是晦暗的铜灰色,年过六旬的圣子桑经常看不见,但她瞅见胡熊推拉着吸尘器来回摧残某块地面,伴有劈啪的撞击声,就会迈着小碎步冲过来,狠狠拍拍胡熊的肩。硬币们会在收款台后面的松竹梅清酒坛子里群居。无人知道它们的未来。
胡熊知道吸尘器在这桌腿椅腿的森林里磕磕碰碰,吸不到什么。但他还是必须吸,因为安迪一定要看到地毯纵横着吸尘器扫过的痕迹才会满意。他说这样客人觉得舒服。胡熊看不见这些痕迹,晓野兔子也看不见,但她说老板们都有强迫症,能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
女卫生间是胡熊喜欢去的地方,它比男卫生间干净,光线更好,连墙纸都更漂亮。女卫生间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异香,没必要喷空气清新剂。那瓶空气清新剂都耗在男卫生间里了,但每次用毕都要放回女卫生间--世界上一切芬芳的商品都是女性的象征,最终却被男性消耗。同理,胡熊会把雅致的小瓶洗手液放在女卫生间,而男士们只能用那种墙上塑料盒子里挤出来的没有香味的白色液体。女卫生间的问题是需要清理的纸张会多些,垃圾袋需要每天一换。而男卫生间三天一换即可。胡熊并不介意。当了这么多年的书呆子,他第一次对女性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并且开始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
当胡熊吸完大堂洗完马桶最后踏进厨房,安迪已把当天要用的各色生鱼抬到寿司吧里去忙碌了,女招待们则挤在厨房的大桌边准备生菜。生菜不能刀切,要用手撕成片,加冰块镇上。古都虽是日本餐馆,但毕竟开在西方,大部分正餐都要配上生菜沙拉,用量很大。此时所有炉头都喷射着火焰,烤箱、电饭锅、电汤桶、微波炉和热水壶也在满负荷工作,古都店小,厨房也小,还挤着四五台嗡嗡响的大冷柜,尽管抽风机永远都在轰轰运转,温度还是高达华氏一百二度,摄氏四十九度。胡熊理解安迪不准开空调的原因,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打开厨房空调只是杯水车薪,但他偶尔还是会偷偷打开它,这至少给大家带来了一丝心理上的凉爽,阴着脸的堂哥对此也睁一眼闭一眼。
酱汤也是大宗食品。二十磅重的黄豆膏几天就用完一袋。每天早上,胡熊从袋里挖出一块,用大锅沸水化开,洒一勺用鱼骨提炼的烹大师调味料,倒进保温桶。女招待们取汤时要用长柄木勺搅拌一下,舀进红边黑底的漆木碗,加一勺豆腐丁儿,洒上葱花和紫菜丝。胡熊刚去时,一锅水加的黄豆膏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总被堂哥批斗,而圣子桑每天都要亲自先尝一碗。后来他在储藏室角落里发现一台秤,就搬出来,校准了,从此每天精确称量。
有没有搞错?你自己没有手感的啊?堂哥倚在储藏室门边看胡熊往秤上添黄豆膏。
我这就是为了不搞错啊。胡熊说。
人家是工程师,要靠数字说话。晓野兔子在堂哥身后探着头说。
咦,你不也是来读大学的吗?堂哥斜眼瞅着她说。要不你来做?
我是大学混不下去才混餐馆的。不过厨房的事我可做不了。厨房里都是工程师,都要用"您"尊称,呵呵。我在前面收收钱,不搞错就好啦。晓野兔子笑着吐吐舌头,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