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晓野兔子 (3)

厨房每天要准备的配料自然还包括炸天妇罗用的面糊。此糊用面粉、鸡蛋和凉水调配，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否则开炸之时虾和蔬菜会裹不上面或是裹太多面。问题是胡熊调的面不是太稀就是太稠，而且直到下油锅后才能觉出问题，手忙脚乱地加水或者加面，堂哥就和那口等待着的油锅一样七窍生烟。其实堂哥的要求无可厚非，毕竟日本餐就是讲究这些细节，比如，面糊的稀稠对天妇罗的形象有直接的影响。按圣子桑的教导，最理想的情况是面糊炸得像珊瑚一样有很多半透明的细碎结晶，在铺了蜡纸的竹编小碟里盘旋着架好端出去，像艺术品而不是吃食。至于酱汤，有时安迪会端着半碗汤冲进来，说今天一天的小费都要被这汤搞砸了。

不过，胡熊相信自己的天才，大家也很快发现他比他的前任胡安更能干。堂哥再不需要用极其有限的西班牙语词汇对胡安吆喝了，他可以用南方口音的国语和胡熊讲。圣子桑认为出菜有问题也不需要和堂哥比画，直接对胡熊说英语，由胡熊再翻译给他听。胡熊就是这么个随和的人，虽然有点儿呆，反而得到了大家的信任。

胡熊刚去那阵，堂哥不时会收到法庭传票，情绪很难预料。堂哥身高一米九，有些驼背，经常耷拉着瘦长脸，喜欢皱眉，喜欢斜眼看人，喜欢吹胡子瞪眼。总之，堂哥不高兴的时候很吓人，更何况他手里总有把菜刀。

堂哥当然不算坏人，犯的都是超速之类的小错--他不是那种在高速上飚到三位数的人，却不止一次在限速三十五的小街上开四十五被抓，算是阴沟里翻船。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近来买了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上下班的路和高速不沾边，也没假期能出城撒野体验新车，所以经常脚下痒痒猛踩油门，罚单也就接踵而至。胡熊刚来时堂哥还没买车，和安迪同住，搭安迪的车上班，免不了要听他唠叨还要帮他买这买那，让堂哥觉得很不爽。买了新车就能躲开安迪，还能更好地泡妞。但这些好像并不是全部原因。因为即便车里没有妞，堂哥还是会猛踩油门。这也许和他喜欢猛火炒锅远胜熬酱汤是一个道理。速度意味着逃亡，意味着自由，胡熊当时刚学会开车，打工也没几天，还不能体会这感觉。

堂哥的女朋友是晓野兔子以前在餐馆打工的同事，单身母亲，有个孩子在上小学。她身材高大，开辆暗红色的奥兹莫比尔，一种基本上已经停产的老式美国车。她善良而且快乐，一种基本上已经停产的性格。她在休息日里很可能会现身古都，静静站在厨房门边看堂哥忙碌。此时，堂哥平日里的手艺尽失，在厨房里狼奔豕突，向胡熊交待工作也一扫平日的吹胡子瞪眼，仿佛胡熊是他未来的小舅子。

堂哥说话总有些阴阳怪气，特别是和女招待们。讲惯了方言的南方人说起普通话都夹点怪味儿，更何况大伙儿平日里都埋头干活，没功夫聊天，所以一有机会就拿腔拿调以此为乐。这可能就叫打情骂俏。当然，堂哥工作中也有着急上火的时候，比如菜好了半天没人来出，或是菜单写得龙飞凤舞，他就会用刀背狂敲铃铛--该铃铛是用来通知招待们出菜的，平时只要轻敲一声，即便前面十分喧哗，还是会有一名女招待在几十秒内悠悠而来，把菜端走。若是她们听见厨房里响个没完像上课铃，就知道大厨怒了。

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元老级招待，圣子桑乐于满足客人的特殊需要。她的熟客们都精通日本料理，或者干脆就是日本人。这些人喜欢搞特殊，常在配料、工序和调味上要求增减，于是圣子桑便会在单子上多写几个字。这类单子送进厨房不久，就会听见堂哥狂敲铃铛--堂哥生气，是因为确实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也是因为这类要求纯粹是给厨房添乱。圣子桑进来后，两人连说带比画还经常理论不清，只好把胡熊也拉去翻译，若是胡熊也不明白，只好再狂敲铃铛召晓野兔子进宫议事。圣子桑总说我上次不是已经教过他了吗，堂哥摊开手拿刀尖戳着仰面躺在案板上的单子说她什么时候教过我了？偶尔还会对胡熊和晓野兔子说，老太婆的脑子真是不行了，简直是鸡同鸭讲。安迪见大堂里的招待全部失踪，就会冲进来听众人理论。他总是听几句就能明白，分开众人，上手就开始示范--他就是有这个聪明劲儿。于是堂哥就只好耷拉下脸按葫芦画瓢开始做，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圣子桑便会拍着安迪的肩膀一起出去。晓野兔子也会拍拍堂哥的肩膀，向胡熊吐吐舌头，快步溜走。

堂哥狂敲铃铛，也是为了让安迪明白他的辛苦。他不喜欢在日本餐馆的厨房里做，因为这对手艺毫无帮助。比如，日本料理几乎没有炒锅的概念，至多是炒几片牛肉盖在乌冬面上而已。而且厨房里全是小碗小碟，一个便当盒子就需要十几种料，这繁琐的工艺不合他的性格。按堂哥的口气，他是放弃了高薪待遇来这儿帮他堂弟的忙。所以，出去抽根烟，偶尔不听老板教诲，都是理直气壮。不过他基本功很好，比如切葱花，总比胡熊切得细而且快得多。晓野兔子常在旁边说，您看看，您学学。胡熊便开始翻白眼，立志要在余生中研制出切葱花机。堂哥依旧板着的脸上则压不住一丝得意的笑。

堂哥偶尔会有胡子刮得很干净腮帮子发青的时候，众人就知道他清早去出庭了。或是他今天要见女友。交通罚单很容易打发，只要警察不出庭，官司就结了，不用再交罚款。警察好像从来不到场，于是在没胡子的日子里，堂哥更加神采奕奕。

堂哥几乎不会说英语，所以胡熊一直好奇他是怎么出庭的。不过他倒会说几句西语--餐馆厨房里打杂的总是老墨，在这种环境里学会西语也不怪。堂哥出国前连墨西哥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说这就是命。

胡熊估计堂哥买辆越野车想必也是为了面子问题。虽是日本产的小型越野车，但比安迪的小尼桑要高两个头，更适合堂哥的身高。堂哥每天都特意把车停在小尼桑旁边，看起来好像兄弟俩亲热的样子，其实是想衬出自己的高大。他每天要出门三四次，在炎炎烈日下绕着圈看车。即便是雨天，也要站在门廊下抽根烟入神地看，像在博物馆着迷一幅名画。

堂哥最喜欢把后门上的备用轮胎拍得嘭嘭响。太不一样啦。他说。

干嘛不放到后备箱里？这样日晒雨淋，旧得快。胡熊说。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神气劲儿。人家是准备着随时远征。晓野兔子说。是吧堂哥。

圣子桑该有六十岁了，因为注意保养和化妆，看起来只有五十上下。她是韩国人，生在日本，懂日语韩语和英语，在日本餐馆工作多年，和本城众多餐馆老板和职员都相识。比起为谋生或学费打工的青年们，圣子桑是真正敬业的业内人士。作为古都元老，她对此店的一切了如指掌。有她助阵，安迪少了许多烦恼。她认识无数熟客，往往是隔窗看见他们刚下车便知道是谁来了。她能调教任何讨厌的顾客，所以对付这类人总由她出马。她最喜欢与人打交道，有时能站在桌边和客人聊很久，直到安迪在寿司吧台后面叫她，或是厨房里铃声响成一片，才姗姗离去。

餐馆易主开张后只有圣子桑和晓野兔子两个招待。她们的工作关系用行话来说，是打共产--也就是说，拿到的小费除去给厨房和吧台的一小份，都由二人平分。晓野兔子说这很合理，一是日本餐馆上菜讲究多，小盘小碟一大堆，忙时一人难以应付。圣子桑传授给晓野兔子无数看家本领，一是喜欢她聪明伶俐，二是她学会了自己也能省心些。作为回报， 晓野兔子乐意多干些体力活--圣子桑毕竟已经一把年纪。

圣子桑在韩国上大学，然后在二战后的驻韩美军中找到一个职位，不久便嫁给美国人来到美国。丈夫退役后经商曾经大赚一笔，她也曾一度过着不须上班的悠闲日子。但好景不长，经济衰退，老头子把钱赔得差不多之后也折腾不动了，她只好重出江湖养家糊口。他们没有子女，但看得出感情很好。圣子桑的旧车故障不断，每次送去修理，老头子便会开着家里另一辆更小更旧的车来接送她。他从未踏进店门一步，所以众人从来也没见过他。晚上他总在下班前早早便到，但只是独坐在黑暗的车里静静地等。

圣子桑是地道的文学爱好者，大学念的也是文学。生意一淡，她就捧起书。吃午饭时看书，午休时众人都躺倒，她也在看书。她偶尔也需要休息，但至多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胡熊觉得她是不想破坏发型和化妆--每天她要到卫生间整理几次仪容，若需要补妆而卫生间又有人，她就会溜进厨房找个角落站定，掏出个小镜子。到了晚上，若有客人点了整瓶的红酒又没喝完，圣子桑就会和晓野兔子一起把它消灭。微醉的圣子桑显然更活跃了，更像文学女青年，和晓野兔子讨论日本作家，在餐巾纸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圣子桑虽然常向晓野兔子指认那些挑剔的顾客，但显然还是热爱这份工作。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周日要去教堂，否则会很乐意一周工作七天。她从未提过退休，安迪也绝不担心她会辞工。和那些玻璃橱柜里的绢人一样， 她已成了古都的一部分。

古都坐落在一处不算热闹的购物广场。广场里没有超市，传统小铺却不少：卖自行车的，卖花的，卖酒的，修鞋的，代理邮件收发的，安装家庭网络的，还有一家旅行社和一家意大利餐馆。小店们客流不大，但熟客不少，倒也能经营下去。靠近街边的一排店面，包括一家美国人开的快餐店，叫"筷子"，供应美式中餐，标志是个苏格兰小兵拿双筷子；一家烤鸡店，起个不相干的名字"教堂"，换气扇永远都向广场里吹送油炸香味。这两家都不算大连锁店，所以也就是中午忙一阵。最热闹的是那家叫"指南针"的银行营业所，每几分钟便会有辆车停在取款机边或是服务通道上，反衬出广场里的宁静。能停百八十辆车的停车场在午饭和晚饭时才会停个半满，平时只趴着稀稀拉拉的几辆车，而它们的主人便是那些在柜台后瞌睡的店员们。

古都的前老板本来做得挺好，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要去拉斯维加斯开餐厅，就把古都给卖了。其时安迪已做了几年寿司学徒，手艺学成正想大展宏图，便借钱把店盘了下来，还把在别家店里做炒锅的堂哥拉来帮忙。店盘过来的时候包括了店名，店内一切家具设备，墙上玻璃柜里的日本和服，橱窗里的日本娃娃，奇石，古色古香的绢绘窗帘，外加一名女招待，便是圣子桑。

本城有好几家日本料理。其中两家是自助，但据安迪的评论，鱼的种类太少，基本上就是最便宜的三文鱼和金枪鱼，还有些小虾。海胆和象拔蚌这些东西肯定是吃不到的啦。安迪还说那儿的寿司米饭不行，筷子一夹就散；寿司都做得太大，吃几个就饱啦。他说自助店用的是机器和老墨。虽然已经算是最贵的自助，但人们吃到是的鱼肉加米饭而不是日本料理。其他几家倒是地道的高级餐馆，连建筑都是地道的日本风格，巴不得周围种些樱花，内部装修能把人立刻带回日本，只是价格不菲， 吃一片生鱼的价格在古都能吃两片，而且是更大的两片--按安迪的说法，鱼片小了口感不好。

安迪喜欢钻研。在圣子桑帮助下，古都推出了不少在日本之外很难尝到的日本料理。此外，他喜欢从小处做起。比如，有客人提到自己喜欢吃榨菜，安迪就专门研制了榨菜寿司，受宠若惊的顾客从此便以店为家，而安迪倒也礼尚往来，以客人的名字命名了这种寿司。再比如，一对夫妇总带着孩子来吃鳗鱼饭，每次安迪都特意吩咐把鳗鱼切得大些，于是招待们总能稳拿高额小费。

安迪薄利多销的路线为古都招来了新顾客。时髦的学生们喜欢到这里来派对，周末还常有拖家带口的大桌。不过安迪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比如，他从不在中文报纸上登广告。这是因为很多华人不爱给小费，即便是那些开着凌志和奔驰来的银行老总，进门总是和安迪寒暄，感觉就像多年的老友，但对晓野兔子们呼来唤去要这要那，付小费时依旧一毛不拔。安迪常在背地里数落这些商人罪恶的发家史和各种吝啬故事。

古都斜对过的意大利餐馆"玫瑰老爹"的老板两兄弟都很喜欢来吃日本料理。他们在城里还开着另一家店，所以每次只有一个兄弟在这里值守。胡熊只见过他们几次，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每次都和安迪狂聊，然后给很多小费。虽然有严重的语言问题，他们却总能聊得兴高采烈，两兄弟盛赞古都给这个广场撑起了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