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小姐既非计算机系的学生,也没选计算机系的课,照理不能进机房。但她常在那儿出现。她不爱和中国男生打交道,但总有办法进去。她发邮件还是习惯用中文,需要输入软件,这东西机器上没有,需要临时安装,所以小吴自然要去帮忙。这是小吴的责任,也是他的机会。
小吴开始收集情报。比如,他了解到 S小姐常往另一幢公寓跑,就在老王的卧室里偷看。老王虽然心里不快,但也一起和他偷看,结论是 S小姐和那儿住的马来西亚小孩关系暧昧。于是老王便建议小吴出手干掉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外国人,虽然那小孩看起来像华裔。
问题是小吴只在机房有机会和 S小姐接近。他每天骑自行车,骑车不能带人,因为车既无挡泥板也无后座,而要学习小李老婆坐在车大梁上的方式, S小姐肯定不干。即便她愿意,裙子也会被车轮和链条卷跑。马来西亚小孩开辆宝马,虽是旧车,但毕竟是宝马, S小姐坐在里面不用担心裙子被卷跑。总之,小吴骑车爬坡的时候, S小姐会从宝马的车窗里款款伸出手来招呼说,待会儿见~~~!小吴便会陷入兴奋与痛苦交织的境界,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
我是学计算机的!我就不信找不到老婆!小吴愤愤地说。他觉得自己找到年薪十万的工作买辆新宝马是早晚的事儿。他甚至可以一下子买两辆,用一辆去把马来西亚小孩的旧宝马堵在车位里,然后从容开出另一辆,请 S小姐上车。当然,他知道这在目前还是白日梦,于是更注重发挥自己的专长:他抓紧时间教 S小姐使用打字软件,甚至不顾系里的规定私自给 S小姐装聊天软件 ——这类软件需要管理员密码才能装,但小吴就是管理员。他发现 S小姐显然在用打字软件给某些男士发内容亲密的邮件,同时用聊天软件与另一些男士进行亲切的对话。不过 S小姐并不忌讳让小吴知道这些,还告诉他这位是她师兄邀请她暑假过去玩,那位是她师弟可能会从国内来投奔她。总之, S小姐的信任让小吴再次陷入激动和痛苦交织的境界,在天堂和地狱间徘徊。
这个笨蛋!小吴回来之后说。语气虽然不齿,但却透出几分得意。
美女基本上都是笨蛋。老王说。这样我们才有用武之地。
你手把手教她了?老余说。你以后要身体力行,明白吗?
你们这些人啊,把人家好好的娃都教坏啰。小李的老婆在场,讨厌他们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小吴可能是有些得意忘形,走错了一着棋。他建议 S小姐买台电脑,这样一来就可以
不必在机房里站着等,而可以在家随时用。小吴拍胸脯说可以亲自帮她攒机器,速度能比机房的快一倍,价钱则比沃尔玛里最便宜的杂牌机还便宜。他还能从此负责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现场技术支持。咱们住得那么近,别客气。他说。
于是, S小姐说动马来西亚小孩买了台电脑,从此就再没光临计算机系的机房。小吴被她请到马来西亚小孩家里装中文软件的时候,几乎想和那小孩决斗一死了之,但人家很有礼貌,他没理由找茬,只好恨恨地回来,一气把冰箱里的啤酒都喝光,摔了两个瓶子,到了次日下午都没出现 ——门被反锁,敲了没反应,电话也不接。小李夫妇感觉事情不妙,便到胡熊这边来商量。凯文听众人讨论对策,很不解,说打 不就完了。众人跟着夫妇俩过去,赶上老王回来,他沉吟片刻,建议由自己亲自出面把 S小姐请来谈谈。不过他换身衣服照照镜子之后觉得自己头发太乱,不像调停人的样子,便建议小李老婆赶紧给他理个发。胡熊和结巴跪在小吴门前撅起屁股从门缝里看,没见血迹和尸首。最后还是结巴想出个主意:关掉冷气开暖气。大家坐在门口看老王的头刚被小李老婆剃了一圈,就听见楼上传来呕吐声和水响,然后见小吴骂骂咧咧走下楼来把暖气调成冷气,又到冰箱里找水喝。众人这才放心散去。
小吴关于计算机和老婆的见解并非没有根据:学电脑最容易找到工作,能找到工作就容易受女生的青睐。所以众人都安慰小吴说他前途光明,一朝毕业立刻改天换地。其实计算机系的每个单身男青年都被暗中盯上了。即便是歪瓜裂枣,也会被歪瓜裂枣的女青年暗恋。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动机是不能下结论的,因为幸福本身就是种极复杂的不可言传的感觉,包括了单纯的爱情但远不止于爱情,就好比胡熊和结巴只吃点蔬菜坚果就很满足,老王老余诸人做菜则要加花椒大料还扔几根西洋参,末了也许还要把原料扔了只喝汤。
所以,当书呆子女生之一喜欢上小吴的传闻渐渐传开,众人都觉得这里头五味俱全:女大当嫁的急切,对文科专业的绝望 ——该女生学的是图书馆学,当然还有对帅哥的好感 ——小吴虽然还是个做事儿没谱的愣小伙,但早晚都会被女人教育着成熟起来,而且和 S小姐的事一闹,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稀有的痴情男孩。大家都不知道这传闻是哪儿来的,但从此两个书呆子女生都不到他们公寓看电视了。有一种说法是,当初她们就另有图谋,其中一个完全是陪着另一个更内向的当掩护做参谋。还有一种说法是这谣言是 S小姐为掩护自己撤退抛出的烟幕弹。但从此小吴路遇那个女生,都会注意多看她几眼,而那女生也只是微笑一下便匆匆走开。二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暧昧起来。
小李已经让他老婆申请了计算机系。计算机系很火,人人都想进,但他从小吴那儿听说,系里对本系学生家属还是开恩的。大学不在发达城市,教授们经费有限,一旦扩招自费生,系里的钱也会多些。小李老婆没有任何理工科基础,但为了未来的幸福生活,而且有老公的助学金支撑着,就咬牙打算拿个学位,也算光宗耀祖。
结巴准备转学了。他对小李说会把所有电脑课程的讲义都送给小李老婆。他说你们好好过日子吧。胡熊说:这怎么听起来像遗言?结巴正色道:你们的团圆教育了我。与其永远沉浸在幻想中,还不如勇敢走向命运。他私下里说自己早在国内就计划转学到柔嘉身边。既然早把一生的幸福押在这个计划上,把其他的事干脆了断,也算给自己鼓励。胡熊说我决定让你把火鸟开走,也是鼓励你啊!
结巴学会开车不久,便如愿接到城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从那天起他就把课程全废了,每天黄昏到高速公路中间的混凝土过道去弹吉他。他对胡熊说,夏天来了,只有那儿蚊虫少。过往大小车辆呼啸而过,吵得像赛车场,把吉他弹得山响也不会影响任何人。他可以随便出错,或者即兴乱弹。没有车的寂静中结巴弹得和缓,有车轰鸣而过的时候结巴弹得狂野。他总是面向西方,因为这样还能看得见琴弦和指板。晦暗了多年的金属面板已经被磨亮,在晚霞中金光灿烂。在他身后,缓缓升起的黑暗吞噬远方的山野。
晓野兔子和胡熊偶尔路过,都说这孩子估计是快疯了。他们认为结巴进城之后一切便会分晓。晓野兔子说幸亏他喜欢音乐有把吉他,所以不至于想不开做更傻的事儿。不过他喜欢的那些音乐也不够快乐。夫妇二人把鲍勃 ·马利借给结巴听,并计划着把他介绍给安迪 ——看架势这孩子多半是要辍学,在古都混口饭吃也算条后路。
结巴知道路中间是个危险的去处。大货车偶尔会踢起石子,被它们击中脑袋会有生命危险。石子们多半是从对面碎石岔道里出来的车辆带上公路的。它们嵌在轮胎花纹
里,车速一快便就被甩出来。接着可能又被别的轮胎咬住,如此这般,直到有一天被踢回了路边,或者被踢到了路中间结巴的脚边,才终于安歇。
结巴没事时喜欢把这些石子捡起来扔回路边。它们每隔一个月就会被清扫车吃进肚里运走,但结巴乐于把它们扔回去。他认为这些石子应该回到故乡 ——他说的是路边。在他想像中,那些被运走的石子最后会被扔进混凝土里砌成墙,或者被埋进地下。这些都是最坏的命运。他总把这些历经磨难的石子扔进路边水沟。他总在天彻底黑掉前才放下吉他做这件事。他不想惊吓路过的司机让他们报警说路中间有个疯子向过往车辆扔石头。而且,入夜后车辆会少些,这样他有更多的机会把石子扔进路边水沟。结巴扔石子时,总想像着它们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浅水中仰望荡漾的蓝天,身边水草碧绿。这是最好的命运。还有些石子,它们会一直被卡在轮胎里,奔向远方,也许要走上千里路才会蹦出来,甚至要过一两年才能被司机发现。它们的命运是未知的。
除了大小石子,路中间还常常聚了些垃圾。最常见的是纸杯。它们躺在地上,小车经过时纹丝不动,大车经过时会转好几圈,而且还会弹跳几下。纸杯上印着不同的快餐店标志。这些标志都很醒目,远远就能看清。结巴一边乱弹吉他一边看它们,就像看着他的观众,猜想它们的来历。有的快餐店在镇上没见过。咖啡馆只在大城市才有。这些纸杯和石子一样聪明,一旦到了中间地带,便再也不愿回到路上。大风偶尔吹过,它们只在原地转圈,或是滚进隔离带的水沟。个别傻头傻脑的家伙接近了公路,总被车辆卷起的风吹回来。结巴会在每个纸杯里装几块石子。这样它们就会乖乖站在那里。有时他只有一个纸杯,司机们都以为他是个卖唱的。如果他拥有七八个纸杯,他们也许会觉得他是个变戏法的。
其实,人们看见结巴拿把吉他在那里拨弄,就知道他在演奏一种叫音乐的东西。他有一张外国人的脸,但拿着一把经典的美式民谣吉他。他们想知道他在弹什么,唱什么,但他们开得太快,他们要赶路,没时间停下来,即便摇下窗子也只能听见风声猎猎。这就是命运。他们很多人在一生也许只见过一次这样的景象,但会记住,就像遭遇一头熊或是撞死一只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