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知道总有一天警车会找他的麻烦,但一直没有等来。倒是常常看见同学们购物归来在路口转弯。他们摇下车窗向他嚷嚷。他停下来朝他们笑。车后座上总是挤着三个人,每个人膝盖上都有一堆购物袋。必然有蓝色的,因为他们总会去沃尔玛。他从来也没看清过是哪些人向他招手吆喝。而且那些车在他看来长得都差不多。同学们也从未停下来听他弹些什么。他们也许好奇,但要忙着回家把东西塞进冰箱,不然那些冰冻食品可能会解冻。冰箱空间有限,早点回去有好处。也许还要抢占电灶做晚饭,顺带着把下周的饭都准备出来。
结巴想着这些,感觉有点饿。虽然他遥望夕阳,面容安详,但心中常想着来瓶啤酒。在路中央喝啤酒是违法的。到底违不违法?好像有在公共场所不能喝酒的说法。什么是公共场所?图书馆和教室。但是每次球赛散场,车队一过,路边都扔着酒瓶子。他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几颗花生扔进嘴里。他身上总有花生,是用来喂松鼠的。花生确实很好吃。喜欢吃坚果的动物都很聪明。比如松鼠。坚果是大地的精华,有助于松鼠们提高智商。但松鼠们还是会被撞死,压扁。它们还需要几百年,几十代,才能明白毁灭不仅仅来自洪水、山火、闪电和鹰隼,也来自车轮。人类知道车轮是危险的,所以都藏在车轮后面的座位上。几十万年后,人们在地层中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松鼠化石,骨骼都被压碎了。地质学家管这个地层代表的年代叫福特纪,因为那是一个汽车的时代,那些松鼠都是被汽车压死的。那个时代终结于气候的巨大变化。同一时代的地层中还发现了一处独特的松鼠墓葬,很多松鼠埋在一片相对集中的地方,附近有一处高压线塔的地基遗址。它们没有被天敌残杀的痕迹,但有脑外伤。松鼠在福特纪后不久就灭绝了,也许是因为地球上长坚果的树都灭绝了,也许是因为它们被饥荒时代的人类捕食了。
结巴的思维总在混乱中延伸,直至乌云汹涌升起,夹带闪电,如同一群愤怒的巨人挥着雪亮的刀剑从天边合围而来。满山都是摇摆的消息树,和风声一起催促着结巴离开。树叶如精灵般成群地掠过路面。来往车辆显得更匆忙了,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住在一辆车里是什么感觉?比如那些卡车司机,他们巨大的车头,不仅是驾驶舱,还带一间小小的卧室。
纸杯们开始摇摇摆摆,像站立不稳的酒鬼,然后纷纷跌倒,呕吐出肚子里的石子,在
顷刻间获得自由,身轻如燕,腾空而起。当风力到了这个地步,结巴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魔鬼显灵了。但他还是没见到魔鬼。此时来往的车辆都点亮大灯。结巴企图跨越公路时,它们总是不停地鸣笛。结巴觉得这光线和喧哗把魔鬼吓跑了。
结巴从未在路口待到午夜十二点。布鲁斯音乐的传说中提到,午夜十二点,魔鬼会在十字路口出现。据说魔鬼是一个黑人。黑人的皮肤是夜的颜色。他也许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十五
结巴离开小镇的前一天,老王在学校西边的道口被人抢了。当时一列货车正慢吞吞经过,他在道杆后等了好久。正被热风吹得昏昏欲睡,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黑人,把头伸进车窗。老王以为他要问路,但他却是来要钱的。老王看周围一辆车都没有,心想这乡下还是穷人多,于是掏出钱包抽了一块钱想打发黑人走,黑人微笑着把钱接过去捏在手里,然后管他要钱包。老王的头当时就大了,偷眼往四下瞧瞧,周围还是没有人气,路边林子后面远远的倒是依稀有房屋,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眼前横着一列嘎嘎作响的货车,估计高喊打劫也没人能听见,而黑人的半个身子都从车窗探进来,随时能把车门打开。老王只好把钱包奉上,说您最好把驾照什么的留下,反正拿走也没用。黑人笑呵呵说没问题,只把现金都抽走,然后把钱包扔给他说再见。老王也赔笑着告别,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黑人从后腰里摸出支枪呯地把车前轮打爆了。老王的笑顿时凝在脸上,身子也僵了,眼睁睁看黑人钻进路边的灌木丛。不知过了多久,后面有车摁喇叭,老王才回转神来,发现货车早过完了。他把车一瘸一拐勉强开到道口对面的加油站,睡眼惺忪的老头走出来说,刚才隐约听到声音就知道是爆胎,夏天气不能打得太足啊!看来你是新来的?新生?
当晚大家都来问候。老王把捡来的小巧弹壳放在桌上给大家看。每当有人或电话进来,老王都要把经过再说一遍。大家围坐着又听一遍,像是再看一遍经典电影。有些电话是外州久无联系的老同学打来的。老王说他下午就立刻给亲友都发了电子邮件。特别是告诫那些在美国的老同学,要提防黑人,注意安全。老王的心理素质依旧完美,回忆自己遭遇的样子像是胜利演说。那个竖在桌子中央的弹壳就像纪念碑,虽然在为省电而拆掉一半灯泡的吊灯下并不那么灿烂。
你没报警?结巴问。
没用。老王自信得像个惯犯。警察能查出啥啊?这个老黑肯定是预谋好的。我从来不记得那个道口以前跑过火车。而且他肯定是挑人下手的。怎么就看上我了?靠!
对,专挑中国人。专挑我们这些苦命的娃。小李说。
对,欺负我们没钱。小吴说。
对,对我们来这儿勤劳致富不满。老余说。
对,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开豪华车还是有麻烦的。老王说。我觉得他打我轮胎纯粹是仇富情绪嘛!
你下次可要记得把车窗摇起来哦!小李的老婆说。她不知道豪华车上的空调早就坏掉了。
老王讲得声音沙哑,见结巴拎个瓶子,才想起自己还有罐啤酒,他今夜心情大好,打开自家塞得满满的冰箱,把那罐被遗忘的啤酒拔萝卜般从角落里掏出来,用衣角擦擦打开痛饮两口,心满意足打个嗝,放下酒,拿起弹壳闻了闻。
有火药味吗?门边楼梯上坐着的一位小同学以崇敬的口气问。
有胜利的气味。结巴喝了一口啤酒。他的心情和大难不死的老王一样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他乐于看到这少见的筵席,没有菜也没有酒,只是围坐着,各怀对这个小镇的爱与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已经或打算扎下根来的自然说这小镇是如何的和平,说那个黑人一定是个过路黑人,是流窜犯。老资格的师兄们都说小镇上还从没听说过持枪抢劫的事,连偷东西都没有,虽然个把房东喜欢欺负留学生,个别黑人看中国人的眼神不友好。而刚来的青年也许正计划着转学到大城市,就说这儿看起来比大城市好不到哪去。接着大家就开始讨论大城市是不是更乱。有在大城
市待过的师兄接了话题,说城里有黑人专找中国人下手,因为中国人没枪,而且好欺负。但又有人指出大城市是分了区的,只要你有钱住好区就不用担心,因为根本就见不着黑人。
他们争论的,无非是结巴即将变成回忆的现在和即将变成现在的未来,都算引人入胜。另外,他已经很久没听见流窜犯这个词了,感觉用在自己身上挺合适。在今夜的热闹中,没有人想起来结巴明天就要走了。即便是那几个知道的人,见他悄悄离开,也以为他只是去拿瓶啤酒再回来 ——结巴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但回到公寓才想起来冰箱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已经清空了。一楼卧室门缝里依稀有光透出来。应该是凯文在看电视。于是结巴悄悄回屋睡下。
这夜结巴睡了个好觉,一直睡到午后。又一年暑假到来,学生们都走了,公寓复归沉寂。结巴的身体好像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要向永远喧闹的城市进发,所以格外留恋这份安静。
胡熊把大众兔子开来,二人把床垫和床架分别放上两个车顶捆扎妥当,慢慢开车翻山去胡熊家吃午饭。老余前些日子打探这床的去向,说是新生再过两个月就来了,床他可以先代管,还能帮胡熊卖个好价钱 ——这胡熊倒是信,但他和晓野兔子都说家里有间空卧房,正好可以当客床。结巴猜想他们是要把这床留作纪念,但也不点破。
胡熊这天特意请了假,上午在后院一角搭鸡窝,所以餐桌上的话题大多都围绕鸡窝。
您说让这些鸡住在外头,它们热不热啊,还穿着毛衣。
您又来了!晓野兔子笑道。
结巴虽然不明白这对话的典故,但知道其中自有奥妙。他知道这种生活情趣离自己太遥远,就像昨夜的寂静一样,美好得不太真实。胡熊喜欢安详的古典音乐,晓野兔子喜欢轻快的鲍勃 ·马利,自己喜欢忧伤的民谣,这些原是命中注定。这时他想起柔嘉。她会喜欢什么音乐?他还真不知道。告别胡熊夫妇出发之后,结巴打开音响。鲍
勃 ·马利唱了起来。他随即想起去年夏天第一次坐进车里的场景。快一年了,自己再度坐进这辆车,终于上路。他抓紧火鸟的方向盘。轻微的振动通过手臂传入心房。新奇而不安的感觉。鲍勃 ·马利的音乐似乎不适合自己的心情。他从后座上抓过背包,抽出一张布鲁斯唱片。
路过沃尔玛之后,结巴望着后视镜中远去的小镇。他知道自己今生应该不会回来了。在这儿相识的人,绝大部分在今生也不会再见。这感觉就像梦。而自己正在这个梦的结尾慢慢苏醒。真实的未来迎面而来。结巴又想起那个流浪歌手,感觉自己和他一样,只在小镇待了一天。头天午后搭车而来,四处游荡。晚上在街头演奏,醉酒,被捕。次日从监狱里出来,搭车离开。对他来说,这个小镇只是自己到过的众多小镇中的一个。但他还是记住了它的名字,因为他在这里失去了一夜自由。而小镇也用警察和监狱的档案记下了他的名字。至于其他小镇,只是一夜情人,然后相忘于江湖。结巴不记得他后来怎么样了。但应该是去了大城市。有了钱,住好区。
结巴听着布鲁斯驶过密西西比三角洲的丘陵和小镇,布鲁斯音乐的摇篮。他感觉自己穿行在历史的原始林中。每个小镇长得都差不多。老头老太太坐在路边屋门口,注视在红绿灯下面等待的他。他们身后的老屋油漆斑驳。黑人少年在街边简陋的篮球架下玩耍,他们脚上的球鞋是这片土地上惟一鲜亮时髦的事物。因为只有一条车道,胡熊跟在一辆校车后面磨了好远。校车在偏僻的林地里走走停停,放下一个个孩子,消失在偏僻的小道里。据说这是美国最贫穷的地区,但孩子不少,而且都欢蹦乱跳。
子夜,结巴跨过了密西西比河。铁桥窄而高。他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和睡意笼罩,上了桥才唤起那个雪夜从此地经过的记忆。大桥的骨架纷乱掠过窗外。路面镶嵌的钢条在轮下铿锵作响。结巴感觉自己在牢笼中奔逃。向牢笼外望去,两岸一片漆黑,只有远近几艘驳船的孤灯,标记出一条融化在夜色中的大河。他知道这条安详的大河到明天就能从容入海,让沉重的历史自由。而自己还要继续在牢笼中奔逃。
为什么我要来这儿?为什么我又离开了?
因为我是流窜犯。
虽然只是初次相遇,密西西比河已像往事一样流进结巴的血管,注入了痛苦和快意。他就这样在今夜跨过了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