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被带进了一片隐藏在居民区中的老式楼房, Nora说这算是退休老人公寓。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很老,适合住这儿。 Nora叹了口气。也许我是想靠邻居们来提醒自己还年轻。
Nora住在二楼。客厅很小,天花板挺高,没有阳台。最吸引人的设计是窗子:老式的木格结构,高而窄,让人感觉进了教堂。这简直就是古古古董。我到美国后就再没见到能开的窗子。结巴走过去,兴冲冲把两扇窗推开。巨大的窗台上有几个花盆。窗外是几棵大树,掩映着伸向远方的街道。
窗帘是自己做的。我不喜欢百叶窗。 Nora边说边把啤酒放进冰箱。
结巴拉起窗帘看。深蓝的夜空中缀着星星月亮。好看,让我想起童年。很久没见这种图案了。
Nora走过来拎起窗帘裹住身体。本来我想做条裙子,后来一想,做了也没机会穿,就算了。另外,是不是太像睡衣了?
你穿上这个简直像女神。结巴笑道。
啥女神? Nora眼中闪出光来。说不清。夜晚出现的女神。治治治疗失眠的女神。 Nora笑了。我在你眼里好像从来都不是人。好吧,让我当你的女神吧。你身后那盆是什么花?结巴把话题岔开。德州山月桂。看起来挺结实,像棵小树。开花吗?还说呢!说是春天开花,我养了两年了都没开!不过它耐寒耐热,不用浇水。不是说
我懒得照顾,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植物。你看我这两盆仙人掌。结巴上前摸了摸仙人掌的小刺,算是和它们打招呼,然后在屋里惟一的靠背椅上坐
下,见身前的茶几上摆些香蕉和青苹果,便问,这苹果应该很很很酸吧?为什么爱吃呢?哈!第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嗯,它们很酸很脆很清新,我喜欢这种感觉。来
一个?我还是吃香蕉吧。结巴拿起一个香蕉剥了皮。那你为啥喜欢吃香蕉呢? Nora也坐下,抓了一个苹果吃起来。因为大象吃香蕉。我喜欢边吃边体会大象的快乐。世界上的大象肯定活得都不好。此
时此刻,它们正在非洲丛林里寻找水源逃逃逃避偷猎者,要不就是在泰国的街头当苦力或是乞讨。所以我每次吃香蕉都想起它们,想像它们能吃到一串香蕉的快乐。我跟你说过我爱爱爱吃坚果吧?那也是为了体会松鼠的快乐。嗯,我喜欢这些巨大或是小
巧的动物。他们都很聪明,很善良。在这个残残残酷的世界里,它们的快乐很简单。嗯,你的回答比我的好多啦。从今开始,我每次吃香蕉时也会想想大象。别。想它们,你会难过的,因为咱们现在帮不了它们,只会伤感。伤感多了,人会
变悲观。现在对我来说,香蕉就是香蕉,亮亮亮黄色的,很开朗。对,这颜色很适
合你。嗯,说得对。那你以后吃香蕉时别想大象了,改想我吧。 Nora几口把苹果咬完,起身找出录像带递给结巴,钻进厨房系起围裙。这种青苹果就是开胃。我都饿了。现在我要开始做饭啦!对,卫生间就在那边,随便用。
我还以为那个门通卧室。那你睡哪儿?结巴环顾四周。猜猜! Nora说。好吧,就在你屁股底下。结巴跳了起来。怎么了? Nora在厨房里忍不住笑。那么夸张,我还以为是里面的弹簧崩出来啦。这
躺椅是我捡的,上个月还有个弹簧崩出来,我补了几针。 Nora说她喜欢住这样的单间。一个客厅一个卧室实在是没有必要,这样省电省空调省房租,收拾也方便。
结巴见周围没有遥控器,便问 Nora。要啥遥控啊!我这些破家电都是捡来的,没遥控!再说你也不是走不动的大土豆。做人不要太奢侈。
我连这些破家电都没有。结巴笑着打开电视。头一次到 Nora家,坐在她的床上,他还是有些拘谨。不过这电影确实精彩。 Nora说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所以一直在厨房忙碌,只是偶尔给结巴递杯水,或趁劳动间隙倚在厨房的吧台边沉默地看一会儿。
很酷是不是?她偶尔会说。
当电视中出现性爱画面时,结巴的脸红了。 Nora那边没有动静,不知道是在忙还是正往这边看。他越猜疑,脸就越烧。虽然只是转头之劳,但他不敢向那边张望。电影结束,结巴站起身来。太棒了。这盘录像带我买了。不单卖。只和小甜饼搭配出售。 Nora笑道。你没录像机买了干啥?我只是想拥有它。结巴说。真看不出来,你这个人竟然还有占有欲。 Nora又笑。先吃饭吧!小甜饼要出炉啦!结巴坐在厨房的吧台边拿着 Nora帮他开的一瓶啤酒,看她戴上棉布大手套把铺锡
纸的托盘从烤箱里端出来。此时天近黄昏,厨房里暗了下去,烤箱里的光亮映红了 Nora的脸。结巴被两小时电影消耗的视力终于恢复过来,眼神异常的好,甚至能看见她前额的发丝在上升的热气中飘动。她弯下腰时,他能看见她的胸部。不像柔嘉那样隐秘,不像南希那样热烈,恰到好处 ——结巴发现自己的不敬,赶紧把眼光缩回来,但还是衷心赞了一句:真漂亮。
如果你饿的话,食物看上去总是很漂亮。 Nora神秘地说。
结巴知道 Nora没明白他说的是她。这个误解不重要,但此时他很想澄清这个误解。将来娶你的人有福了。结巴想了想,觉得这句话能包容自己想表达的一切。你原来也会恭维人呀。还没尝就下结论? Nora笑着带结巴走进客厅,把托盘放在桌
上,用不锈钢小铲铲起一块,拿张餐巾纸托了递给结巴。我可只会做这个。有人想天天吃这个吗?虽然 Nora像个饲养员般坐在身边观察,结巴还是吃光了所有小甜饼。看着她欢天喜
地去收拾厨房,他慢慢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此前的两个小时里,他只用半个屁股坐在躺椅上。
对,放轻松,就当是自己家。 Nora在厨房里说。结巴早已不紧张了。电影。啤酒,甜到心里的小甜饼。窗户依然敞开,晚风搂住窗帘走着飘逸的舞步。他甚至想在这躺椅上睡一小觉。
喜欢我做的小甜饼吗? Nora拿了两瓶啤酒在他身边坐下。喜欢,比电影还好。以后再给你做。 Nora笑着把啤酒塞给结巴。她的笑中含着母性的神情,让结巴怦然
心动。她不仅仅是个急性子的姑娘。你有男男男朋友了吗?结巴问。为啥突然问这个? Nora眼睛亮晶晶的。这问题很怪吗?我看你整天疯疯癫癫的没没没人管,好奇。不怪。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早问。你告诉我太多太多你的故事,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把你当成垃圾桶了。结巴笑道。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有的。我整天疯疯癫癫的就是他放纵的。那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要不我肯定会安排你们见面,看看会发生什么。嘿嘿。
我还是不明白。好吧。他死了。 Nora沉下脸,盯着瓶子上的标签说。结巴小声说句抱歉,二人便陷入沉默。 Nora开始轻轻撕瓶子上的标签。过了好久,
结巴伸手把 Nora的瓶子转了转,起身离开了。哼哼,鼓励我酗酒? Nora见另一瓶酒放在面前,斜了他一眼。给你个新标签接着撕。酒是我的。 Nora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嘴唇有些颤抖。不要对我太好。我这个人很难对付的。我知道。你知道个头! Nora翻翻白眼说。好吧。你知道。但你知道的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不奇怪,每个人都不能完全了解自己。他们需要别人去帮帮帮助他们了解自己。在你
和柔嘉眼中,我可能完全是两个人 ——我近来这种感觉更强了。但这又怎么样?只是
性格的两面而已。但是,我们肯定想了解你的全部,不是吗? Nora说。也许我们看到的你正好是我们各自不想看到的那一面。如果换换,那就会皆大欢喜了。嘿嘿,我开玩笑 ……我只是好奇你的另一面是啥样的。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方式都是独独独一无
二的。也对。但当个旁观者来观察他们,不也是一种了解吗?比如,我刚才说,假如能看见你和我男朋友说话,那肯定对我了解你们两个都有帮助。再比如说,假如你和她会面
时我也能在场,我就能知道你所谓的另外一面。没准儿我还能给你些建议?
好吧,拐弯抹角说了半天你是想见她。我知道你对她很好奇。
没啥不自然的。 Nora耸耸肩。无论对我还是对她来说。不过刚才听了你的理论,我想,假如同时面对我们俩,你会不会精神分裂呀?
不会的。我会什么话都不说,只看你和她说说说些什么,好了解你们。
那也行啊!我们的话题肯定都围绕着你。那场面,估计就像是两个兽医讨论一头怪兽的治疗方案!哈哈。
次日,结巴打算安排大家聚聚,拨了事务所电话,却发现自动菜单取代了南希的声音。柔嘉在电话里说最近很忙。她说南希有急事,需要离职一段时间,这也是自己手忙脚乱的原因。
结巴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也不便追问。更何况这也许和自己有关?那一夜是否伤了南希的心?结巴又一次感到女孩子的不可捉摸。他后悔没留南希的电话 ——他当初以为永远都能找到她。他还大致记得去她家的路,但若去找,找来的多半是麻烦,再让柔嘉知道,会有翻倍的麻烦。他问柔嘉是不是正在找秘书,说要不让 Nora来试试?形象好,英语好,有服务业经验。柔嘉忍不住笑,说肯定还是不如南希。南希虽然不会国语,但精通越南语,还能懂点儿粤语和西语。但她话锋一转,又说结巴也该多认识些女孩子们,自己可以做参谋,既然已经提到很多次,不妨聚聚。
结巴放下电话,突然对这次见面的意义感到迷惑。倒是 Nora安慰说,她正好可以研究一下柔嘉,帮他出出主意,还做了件让他震惊的事:剃了个光头。见面那天,结巴到青鸟门口接她,看见一个亮堂堂的脑袋映着正午的阳光,差点没认出来。
估计你俩都希望我是无性人。这下好啦。 Nora笑道。她穿着涅磐乐队的 T恤,外面披一件黑色牛仔夹克,竖起衣领。穿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运动短裤,脚上还是那双破
球鞋。怎么也不先跟我商量商量?结巴苦笑着摇头。这头发要等等等多久才能长回来啊!哦,原来你喜欢长头发啊!那就等着吧~~每天都有所期待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你真想扮演无性人,应该穿条长裤。结巴绕着圈评论她的运动短裤。这么穿,什么都
暴暴暴露了。这么穿难道不男孩子气吗?我的邻居们都这么说。老头子们的眼神你也信?结巴笑道。这分明是女孩子的腿。 Nora突然眉开眼笑,打了个响指。没关系,往桌子后面一坐,谁都看不见了! Nora本来打算骑车去中国城,但结巴说她只能逃一顿午饭的工,路又远,当然应
该搭他的车去。出乎他的意料, Nora爽快答应了。她坐进车里便开始东张西望。这车确实长得不一样。要不是它撞了我,我还是有可能喜欢这辆大红车的。 Nora说着,突然吹一声口哨,原来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捡出一根长发。嘿嘿,这是咋回事啊?
这不是你的头发吗?胡说。我怎么会有那么长的头发。再说它是黑色的啊。那也不可能是柔嘉的。她没留过那么长的头发。唉,其实她从来就没坐过我的车。人
家开着辆真皮座椅的大大大越野车。即便要出门也都是我们坐她的车。嗯,我知道。但我依然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乘客啊! Nora眨巴着眼说。是不是有过不可告人的艳遇哇?
别胡说。你记得我提过的两个在乡下的朋友吗?这车是他们夫妇俩给我的。他们当年就开着车在这儿的日本餐馆打工。这头发肯定是那个女孩的。他们一边打工一边恋爱。
嗯,我当然记得。很浪漫。我还记得她有个可爱的名字。兔子,是不是? Nora笑道。嘿嘿,这么说,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乘客?
对。但你今天看起来不男不女。刚才停了几个十字路口,旁边的司机都盯着你呢。是吗? Nora说着就把脚架到了仪表板上,一用力,把座椅往后顶到头,伸直了双腿。这样大家就知道我是男是女了吧!哎,你这车还挺宽敞,居然能把腿伸直。
不成体统。先把鞋脱了好不好?结巴捂住额头。作为第一个女乘客,请尊重我的车。
Nora笑着把鞋子蹬掉,一对光脚又回到了挡风玻璃前。也许是自己都觉得很有趣,她一直咯咯笑个不停。得,围观的人翻了三倍。在又一个红绿灯下等候时结巴苦笑着说。你看,旁边这位开
翻斗车的大叔都低低低下头偷窥了。呃,连路边的警察都望着这边。
Nora笑得捂住肚子好一阵,直到车开进中国城,才安静下来东张西望,还要结巴作导游讲解。这地方我很少来。你常来吗? Nora说。不问都知道,你肯定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我是中国人,来这儿买菜不行吗?这儿有啥特殊的菜?苦瓜!结巴说。有工夫帮我找找车位行不行?真是个问题青年。
三人见面的地点就在律师事务所楼下的小咖啡馆里。柔嘉说自从南希辞职之后,她就再没去过街对面的米粉店。也许咖啡馆更适合你?柔嘉对 Nora说。听结巴说你吃素。
谢谢你的细心。 Nora笑道。看来结巴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啊。